蒋钒准备的这种威士忌我以前没喝过,入口比较平淡,后味却很丰富。估计不便宜,难怪她一丢工作就交不起房租。
不知不觉喝了两杯,觉得有点渴。我问蒋钒,有啤酒吗?
她说没有,怕胖。
我问她最近的酒铺在哪儿,她拿出一张地图指给我看,又说外面挺冷的。
我起身穿上大衣,说,想出去走走。
大堂墙上的电子板显示气温零下七度,走到外面,铅灰色的天空,有一些风,空气干燥。
我买了一打啤酒,啤酒装在纸箱里,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条把手。我没有戴手套,拎着啤酒走在外面,一会儿手就冻麻了,手指关节刺痛,我没有换手,只把塑料把手攥得更紧,塑料条上的毛刺嵌进肉里,仿佛一种痛可以代替另一种痛。
我推开门,蒋钒坐在餐桌边,对着几张纸若有所思,不时拿笔写写划划。我放下啤酒,扯开纸箱抽出一瓶,拧开瓶盖,扬着脖子灌了一气。
我问蒋钒,做心理医生天天听别人唠叨那点破事儿是不是特烦?
她淡淡地说,活在世上,不都是那点破事吗?
那你说在我这点破事里,路小娟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从我们的专业来说,没有好人坏人,只有行为和行为后面的心理动机。
我说你们心理医生这行是不是不能说大实话,一定得不偏不倚打圆场,跟政客似的,否则客户就不给钱?
她说,能够简单概括的问题不太容易造成心理困扰。
我说不一定,有些时候人想太多就把事情想岔了,就跟一个字你盯着看太久到最后自己都不认识了一样。
她看着我,没说话。
我说,简单地说就是她在我们最难的时候一脚把我踹了。
她回来后你们有没有好好谈谈?
谈什么都是多余。她要去上海我陪她去上海,她要出国我陪她出国,出了国她一脚踹了我,还有什么好谈的。
蒋钒没有接话,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问我,诊所的资料上写你最近有个朋友去世了,是大忠还是庆丰?
是大忠。
他是怎么死的?
交通意外。
我说,你觉得我要去跟路小娟谈什么?
随便什么,跟自己的过去作一个了结,不要让它再来困扰你。
以前想过,等再碰到她的那一天,跑去狠狠羞辱她一番,讲刻薄的话,最好是当着众人的面,让她难堪,让她悔恨。
蒋钒说,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来说,或许那样也好过压抑情绪,只要你事后不后悔。
我说,你是心理医生,你就不能用专业手法开导开导我然后我就把这事儿过去了?
心智成熟的中年人不可能几句话就能开通了。要想过去这个事,你终究还是要面对她原谅她。
原谅?你觉得我能原谅她?!
蒋钒说,这是唯一的出路,只有原谅了她,把这一切放下你才能更好地继续你的生活……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看起来模糊而遥远,更遥远的是她说的那些话,听起来像是某本通俗心理学教材的节选章节。
我忍不住微笑。荒谬处境总是会让我有这种笑。我不知道这种笑在我脸上是什么样子。或许很古怪,因为蒋钒已经觉察到异样,停下来看着我。
我说,面对过去,原谅,你一个人躲到这个小镇来,你原谅了吗?
有那么一秒钟她脸上空空的表情。等到反应过来,她狠狠地盯着我,眼神如冰锥一般。
你是谁?
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回避她的眼光。
心痛旧事饶过谁,谁敢把“原谅”说得那么轻易。
她用不大的声音说,滚,滚出去!
我没有动。
她起身走过来拽我。
我任她揪住我的衣领,她的脸因为愤怒变得狰狞,一侧脸颊现出绷紧的肌肉线条来。
你给我滚出去!
她一边拖我一边用拳头砸向我的胸口肩膀。
我感觉不到痛,懒得抬手挡架,任她的拳头打在我的身上。
她猛力把我推出门外,又回身把我的大衣扔出来,关上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的头发凌乱,嘴唇被咬出鲜血。
天空依旧阴沉,我在街角的摊子上要了一个牛肉香肠热狗,老板不由分说地又免费给了我一根香肠。
“马上要下雪了,我要收摊了。”
我道了谢,啃着热狗,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
路过一片娱乐商业区,几个年轻人站在停车场里聊天。一个带着棒球帽的男孩试图说服旁边一个穿红羽绒服的女孩下午跟她去纳嘉里。
那女孩用手撩一下长发说,去纳嘉里干什么呀。
逛街啊。我带你去看电影。3D iMax特效电影。
男孩一脸期望。
女孩踢一脚地上的石头,说,好吧,我不能太晚回家。
我从停车场穿过,有零星雪花飘起来,我不紧不慢地走。雪越来越大,寂静无声地往下落。我仰着头看,源源不断的雪花扑面而来,看不到尽头,无穷无止。
路过一家店,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一个满脸大胡子的中东人正从敞开的后车门往店里搬东西。车身上印着一个女孩的头像,那女孩蓝汪汪的眼睛,眼神幽怨。头像上方用花体字写着“Sunset Grill”(“夕阳烧烤”)。
我忽然醒悟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大胡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问他,这女孩是谁?
他说,谁知道,我只是个送货的。
回到寓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雪停了,地上堆积起厚厚的积雪。街边的居民们都扛着锹出来铲雪,彼此打招呼,调侃天气。
我靠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娱乐新闻在放一个《老友记》开播20周年的纪念活动。乔伊的鬓角花白,显得苍老。菲比的鱼尾纹越来越明显。
手机响了,我一看是瑞克。
瑞克说,盖瑞,你在哪儿?
我说,我不在多伦多,怎么了?
我们碰到点麻烦。
他的嗓音原本低沉,这会儿听起来更加如此。
阿历克斯,我的白痴表弟,跟温迪搞到一块儿去了。昨天他给我打电话坦白的。他现在醒悟过来了,后悔了,可是不那么容易抽身,温迪可不是个能随便糊弄的女人。我现在很担心这会影响到我们的项目。你也知道,这娘们要疯起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让阿历克斯先不要跟她摊牌。我现在不敢跟温迪联系,因为我是阿历克斯的表哥,我怕起反作用。我觉得她对你的印象还不错,你现在可不可以马上飞一趟纳嘉里,把温迪约出来单独聊聊?
我说,可以。
你好好跟她谈,显得诚恳些,聊感情聊人生,什么都行,先稳住她,然后看能不能暗示她她跟阿历克斯是没有未来的,他有老婆孩子。我相信你能做到。你什么时候可以动身,这事情一刻也不能拖。
我今晚可以到纳嘉里,你放心。
瑞克在那边一愣,真的?
我没有解释,问他要了温迪的电话号码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随即给温迪打了电话,她的声音低落,没有平日里的活力。我提出见面聊聊,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她住在纳嘉里,约我在一家意大利面包店见面。我冲了个澡就出发了,路过蒋钒公寓的时候我忍不住往楼上看了一眼。
铲雪车在高速公路上清除积雪,车被堵了一路,纳嘉里城里的道路更糟糕,等我开到面包店的时候,已经比约定时间晚了40分钟。我停好车,跑进去。
温迪一个人坐在窗口,穿了一件咖啡色的毛线开衫,长袖子一直盖住手背。我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她扬起脸冲我翘了翘嘴角,勉强露出一个充满倦意的笑。
非常抱歉,我迟到太久了。
没关系,正好一个人坐坐。
我感慨了一下天气,问温迪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说她已经吃过了,如果我饿的话她推荐这里的西西里面包,新鲜烤出来的,味道不错。
我起身去柜台选了几个面包,点了几份小甜点和一杯咖啡,用一个托盘端回来。
我招呼温迪随意品尝,她笑了笑,捏起一块杏仁饼干。
我说,你今天的衣服看起来很适合你。
她笑笑说盖瑞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恭维人了?
我说,哪里,事实如此。
她说,你有没有支持这个观点的数据?
我一愣。
她说,我跟你开玩笑呢。
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说,我喜欢跟你们搞技术的人打交道。你们比较真。
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一眼屏幕,是瑞克。
我跟温迪道歉,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接通了电话。
嘿,盖瑞,你现在讲话方便吗?
你说吧。
我的白痴表弟说他已经跟温迪摊牌了。他听上去很糟糕,我从他那儿什么有用的信息也得不到。我现在不知道温迪那边怎么样。
我打断他说,我现在跟温迪在一起。
啊?她怎么样?
我说还好,我正跟她聊天。
好吧,千万不要刺激她,你去聊吧。
我走回座位的时候,侍者刚给温迪续完咖啡。
她加了点奶油,用小匙不紧不慢地搅动,没抬头地问,是瑞克吧。
我没说话。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别不承认,我能理解,你们凭什么关心我的感情生活。你们不过是利用阿历克斯跟我的交情做生意而已,你们是生意人。别担心,为了阿历克斯,我甘心被利用一回。
她拿起一块饼干在咖啡里蘸了一下,说,你们放心吧,我已经跟阿历克斯做了了结,不会影响你们的项目。
我说,你跟阿历克斯当年是怎么分手的?
她没有意料这样的问题,楞了一下,然后缓声说道,
我有一个姑妈在多伦多,小时候我常常去姑妈家过暑假,我和我的表姐们那时候最喜欢去圣劳伦斯市场买甜点吃。那时候我就暗自下定决心长大了要去多伦多。
阿历克斯是个帅气的男孩。高中最后一年,我为了凑够申请大学的社会实践小时数很忙,没有时间和他出去玩,开始他还偶尔来我家一起温书。后来他就不来了。有一次在路上我看见他骑着摩托车后座有个红头发女孩紧紧搂着他。那天晚上他来我家找我,我让他滚。他就再没来过了。
我十八岁那年去了蒙特利尔读大学,阿历克斯去纳嘉里上电子课程。我大学毕业后去了多伦多,我姑妈托关系给我在一家证券所找了个工作,阿历克斯考了电工执照,去他老爸上班的厂里当了一名电工。
他结婚的时候我正好回白城看我妈妈,新娘我也认识,是我们一个高中的。高中校友和高中校友结婚,这在我们镇上很普遍,有时候我觉得很多人念高中就是为了找个人结婚。
我不是。我的前夫是我在多伦多认识的,他在湾街做股票交易。我们认识两年后他在国家电视塔上向我求婚。
我们曾经很相爱。结婚后开始争吵,他酗酒,他们那帮刚入行的操盘手都爱酗酒。我们争吵,和好,发誓再也不那么恶毒地对待对方,然后再争吵,周而复始。我不想眼睁睁看着我们曾经美好的爱情变成整日无谓的争吵,提出离婚。我们都没有背叛过对方,分手的时候我跟他说,我真希望我们是因为一方背叛而分手,那样我们只有仇恨没有怀念,或者一方不辞而别地蒸发,快刀斩乱麻。
刚离婚那阵子特别想家,我跟妈妈说我要回家开个花店。她说我不会甘心待在小镇的,她说那年我从姑妈家过完暑假回来她就看出来了。
可我还是回来了。现在看来或许不是个聪明的决定。
嘿,你听故事的时候也可以吃东西的,我不介意。
我笑了一下,抓起一个面包咬了一小口。
盖瑞,我能看出来你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说,我没有故事。
噢,算了吧,你不会还要告诉我你是处男吧。
我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我喜欢看你无奈的样子。还记得那次你问人要烟吗?我就在楼上看着,乐坏我了。
我假装生气地瞪着她。
好了,算了,你不该跟个刚失恋的人计较。
温迪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再坐会儿。
我说,你还好吗?
她说,我很好。
又狡黠地冲我一笑,说,sweet boy,不要忘了把帐结了哈。
我拿起大衣,俯身同她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在车里我给瑞克打了个电话,跟他简单说了我和温迪的会面。他说希望一切都慢慢冷却。
开回白城的路上,下午胸口被蒋钒用拳头捶过的地方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我换了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高速公路上车不多,雪已经清除干净,撒上了盐。
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我俯身去摸手机,手指刚碰到手机的一瞬,忽然觉得车身颠了一下,往一侧偏。我直起身来,发现车子已经在朝路肩滑去。我不敢踩死刹车,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扫向护栏。
车尾先撞上护栏,车子转了一百八十度,又滑了几米终于停下来。
左侧的车门紧靠着护栏,护栏外面是条土沟,黑乎乎的看不真切。
我把车熄了火,拔出钥匙,坐了一会儿,想把车窗放下来,才意识到车断了电,钥匙不在手上,摸了几个兜才找到钥匙。
终于把车窗放下来,冰冷的风吹进来,我把大衣的帽子扣在头上,点上一根烟,稀稀拉拉的车辆从身边飞驰而过。
我想起了大忠。
电话是庆丰打来的。我回到寓所后已经十点多了,我给他拨过去。
曲浩啊,刚才在忙呢?
刚才在开车,出了点小事故。
人没事吧。我们哪天得去慈恩寺上个香。
找我什么事。
哦,那个,是路小娟拿我的手机拨的。她问我要你的手机号,我没敢给她。
你把她的手机号发给我,我哪天给她打过去。
好啊,你走了这几天她天天追着我。
一觉醒来,躺在床上,想起蒋钒,很后悔昨天对她说的话。
我在麦当劳吃了个早餐,然后溜溜达达地往蒋钒上班的超市走。刚走到超市的停车场边就看见蒋钒在停车场里收拾顾客随手丢弃的购物车。她把几辆购物车套在一起往车棚推,天依旧冷,还有风,她没戴手套,把手缩在袖子里握住车把,可是才推了几步,购物车队就开始跑偏,她只好把手从袖管里伸出来。
我停住脚步看了一会儿,没有喊她。
超市对面是希尔斯连锁商场,我进去买了一双中号女士棉手套。
我回来的时候,蒋钒站在超市边上的吸烟处跟一个很高的白人女的聊天,她把手揣在兜里,一会儿又伸出来捂住被风吹红的脸。
我找到客服处,有个年轻姑娘在整理顾客的退货,我把拆了包装的手套递给她,告诉她是给佐伊的。她说她现在就在店里,我可以帮你传呼她。我把食指竖在嘴唇前。她一下子领悟了,竖起双手拇指给了我一个会意的微笑。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讨厌道歉和被道歉。伤害已经形成,道歉像是一件你毫无兴趣的礼物,接受它,你心有不甘;不接受,又显得不够豁达。总之是一脚皮球踢到你脚下,让你接也不是,让也不是。
下午的时候,我在寓所坐立不安,不知道要不要给路小娟回电话。
忽然电话响了。
是瑞克。
他说温迪跟她说要辞职,不过不是马上。更糟的消息是,IT中心原来的头儿罗宾要被调走,她也是刚才知道的。也就是说之前形成的招标初步决议不再有效。按照惯例,一切都要重新评估。
瑞克听上去倒很坦然,反过来安慰我,“你的工夫肯定没有白费。如果要重新招标,你的方案还是能用上。”
我说,没事,我明白。
他说,如果你没有其它的事,就早点回来上班吧。
我说我还有点私事需要处理,再过几天吧。
他说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打开电视,没有什么好节目。正想试着睡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
是蒋钒,她站在门口,双手插在羽绒服的兜里。
她看了我几秒,说,能进去吗?
我连忙闪到一边让她进来。
我把椅子上我的外套扔到床上,让她坐。
我问她要不要喝点茶?
她说,不用了,刚下班,过来看看。
说完东张西望地打量了一番。
我说你怎么知道到我住哪间房。
前台告诉我的。可能她觉得中国人跟中国人都应该是朋友。
我哦了一声,找不到话说。
她说谢谢你送的手套。
我说大小还合适吧,我随便选的。
她说很好。
她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问,我们出去走会儿?
我说好。
走到外面,风已经停了。
她说,今天白天真冷。风大。
嗯,狂风怕日落。
她说,你说你是南方人,怎么讲话是北方口音?
我告诉她我爸是北方人,跟着部队南下,转业到地方。
我还告诉她我从小在家说普通话,本地话讲得不地道。小时候因为这个常受本地孩子欺负。
她说,我也是,在南方老家读完小学,后来我爸调到北京,我们全家就跟着来了。班里同学老学我的南方普通话。
路边一个满头白发的白人老太太跟蒋钒热情地打招呼。蒋钒过去和她聊了几句。
老太太看了看我,冲蒋钒意味深长地一笑。她们两人拥抱了一下老太太走了。
蒋钒跟我说,我以前的一个房东,前段时间去女儿家度假,刚回来。
你在镇上住多久了。
快两年了。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这里的人都很好。
我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过两个街区,她也没提昨天的事。我有些沉不住气了。
我说,昨天对不起。
她说,不必了,我早知道是躲不过的。我想过会碰到熟人,只是没想到会是个没见过的人。我在这里待了两年,也不需要躲了,就是觉得不错,也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说,我是无意中知道你的事。我之前和你讲的那些完全是我的真实情况。
她说,你不必内疚,你昨天的表现也属正常。临床上我们称之为“落水者的拥抱”。救生员在接近落水者时,如果不慎被落水者抱住,很容易造成两人同时溺水。被辅导者在回忆不愉快的经历后变得具有攻击性并非罕见的表现。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路边闪出“夕阳烧烤”的牌子。
我说,我请你吃烧烤吧。
她欣然同意。
“夕阳烧烤”原来是家阿富汗特色清真烧烤店。店主是个胡须浓密的中年人,在他的推介下,我们点了一份烤羊肉配馕饼和一份牛肉卡比利饭。
我想问老板他们货车上的女孩是谁,但客人很多我不好意思开口。
一直背对着我们翻转烤肉签子的一个妇女转过身来,我一下认出她的蓝眼睛。她神情漠然,没有照片中的忧郁,只是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的样子。
蒋钒吃得不多,馕饼撕了一半,卡比利饭扒出来一小碗,又拿了两块烤羊肉。
我给她讲了老许的故事。她用手遮着嘴笑了一气。
吃完出门的时候,她突然拽我的衣角,说你看。我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那烤肉的妇女正往后厨走去,走路姿势有些古怪,她穿着一条淡绿色的收腿裤子,小腿接近脚踝的地方露出一截光洁的黑色塑料。
夜里冷,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街道两旁的店面大都打烊了。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走到一家餐馆前,地上有一大片冰,在月光下黑亮黑亮。我伸出手,她很默契地抓住,我们两个人慢慢往前趟。走过那片冰,我们刚松开手,我怀里的手机就响了,我一看,是庆丰。
我接起,“干嘛呢?”
“浩!” 路小娟的声音响起。
“娟……路小娟?”
她说你在哪儿呢?声音里带着醉意。
我说在外地出差。
她说外地哪里?
我说离多伦多挺远的。
告诉我你在哪儿,在加拿大吗?在北美吗?在地球上吗?我要见你!
蒋钒已经一个人走到前面去了。
我说我过几天就回去,到时候见面再聊吧。
“不行,曲浩,你这个骗子。以前你就骗我去教室占座,自己躲在寝室里下棋……”
我听见那边哗啦一声,电话断了。
我摸出烟点上,蒋钒在前面不远的路灯下低着头慢慢踱步。
刚抽了几口,电话又响了,屏幕显示的是庆丰的另外一个手机号码,平时用来联系业务的那个。
我把铃声按了,没接。
街上很静,我能听见自己抽烟吸入呼出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电话自己断了。但马上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我没静音。把电话托在手上,一边听着铃声,一边狠狠地抽烟。
我看一眼蒋钒,她站在那儿看着我。
电话一接通,庆丰在那头说,哥们,回来一趟吧。这回她真疯了。
我说,再过两天,你先帮我稳稳她。
稳不了了,她把我手机都砸了。
我说你把我手机号给她,有事儿让她直接找我。我这个礼拜内一定回去。
我挂了电话,赶上蒋钒。我们一路没有说话。走到蒋钒楼下。我正要跟她道别,她说,跟我上去吧。我想回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就跟着她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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