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燥,有风

在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零下二十九度,有风,从地上抓一把雪,捏不成团,一松手,如干土般散落。店里刚买的滚烫的咖啡,走到门口,揭开盖子,整杯泼向空中,化作一阵白雾被风吹散。全副包裹地从店里出来走十几米上车,眼珠子冻得生疼。

南方故乡的绵长湿冷恍如隔世。

就叫她《干燥,有风》吧。

 

(一)人总是会走回老路上

(二)夕阳女孩

(三)请给我一支烟

(四)闭眼,放松

(五)迪瓦克的催眠课

(六)除夕

(七)好吧,恩人

(八)我们曾经快乐莽撞

(九)去上游产卵

(十)无处可逃

(十一)我们来了

(十二)她走了

(十三)落水者的拥抱

(十四)奇怪的图形

(十五)再见

 

(一)人总是会走回老路上

处理这案子的一共两个警官。一个是白人,四十多岁,秃头。另外一个年轻些,华裔,但不会讲普通话。

秃头一直在嚼口香糖,强悍的下颚和脖子上被牵动的肌肉让他看上去像一头在反刍的牛。

“消防队的伙计说,他们赶到的时候车在沟里,火很大,整辆车都被火笼罩。”

“他的油箱肯定是满的,第二天油价涨一毛钱,大伙儿都去加油了。”

他转头问年轻华裔警官,那天你去加油了吗?

后者双手拇指扣在皮带里,说,我那天执勤,没有去。

庆丰问,事故的原因有结论吗?

“还没有,现在我只能从我的经验判断,车撞上护栏,撞裂了油箱,剐蹭中擦出的火花点燃了汽油。这种事不常发生,不过几年也会有个一两起。”

庆丰转头看了我一眼,又问,车为什么会撞上护栏?

年轻警官似乎抓住一个可以参与的机会,显得老道地说,“天黑误判,路滑,看手机,什么都有可能。”

 

大忠出事后的第四天,他的姐姐从国内过来领回他的骨灰。庆丰组织了一个小型追思会,请了大忠生前的几个工友和他的前房东夫妇。他让我准备一份发言稿,说想学洋人那样,追忆逝者的美好,分享一些平生趣事,不要让气氛一直悲下去。说完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我们的庄子也讲过“鼓盆而歌”。

我说我写不出来。

那天我对着稿子念了几句泛泛的套话,耳朵里嗡嗡的。

我讲完坐下的时候,小礼堂的门被推开,光芒中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形,等到她走到亮处,我发现那是我的前妻路小娟。

分开八年零七个月,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她化着淡妆,五官圆润了许多,以前利落的短发如今已蓄成直长发,相比以前,她增添了一份成熟女性的风韵。

庆丰走过去跟她打招呼,领她在后排坐下。

我忍不住偷偷瞟她。她一直在哭,开始还捏着纸巾小心擦泪,尽力维护她的妆容,等到我起身离开的时候,她的妆已经彻底哭花。

追思会结束后,大家在门口的草地边集合,等着去饭馆聚餐。我跟庆丰说我头有些疼,要先走,让他直接把吃饭的收据用微信发给我。他说不用了,这些都是小事。

我走进停车场的时候,路小娟正好从一辆双门奔驰轿车里出来。她看见我,说,你不去吃饭了吗?

这是八年来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平淡自然得好像她只是去街角的小店买了杯咖啡回来。

看得出她刚刚补了妆,眼睛红肿,有种楚楚动人的美。她穿着一件军绿色的“加拿大鹅”羽绒服,很合身,我却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夜,在校园,她站在宿舍楼下等我一起去上自习,娇小的身形裹在一件臃肿的军大衣里。

我不知道说什么,“嗯”了一声,站在那里。

她示意我们去旁边的花圃,我脑子木木地跟着她走。天阴沉沉的,好几天天气预报都说会下雪,雪却怎么也没下下来。

“你瘦了,平时经常运动吗?” 她看着我,眼神平静又带着点笑意。

我没有马上回答,努力整理思绪,说,“你去哪儿了?”

她没有意料,一怔。

“去外省读了几年书,找了份工作,后来又去美国待了几年。”

八年,似乎也就干了这几件事而已。

我说我头有些疼,要先回去了。

她关切地问,没事吧。

“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去跟他们吃饭吧。”

我转身要走,她说,曲浩,有空我们可以聊聊吗?

“再说吧。”说完我就走了。

我曾无数次在脑中预演过我们再次见面的场景。然而见到她的那一瞬,我意识到一切计划都是徒劳,再待下去或许我就会说出心软的话让我后悔,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走。

 

在公寓楼下,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进了便利店。

老板沙吉很友好地跟我打招呼。

“周四就来买彩票,是不是觉得今天运气特别好?”

“不买彩票,给我来一盒”杜莫瑞尔”,红盒的。”

他很吃惊,一边转身给我从盖着挡板的烟架上拿烟,一边说,“我从来不知道你抽烟!我们认识多久了,五年?我从没见你抽过烟。”

“嗯,有几年没抽了。” 我把钱递过去。

他“叮”地一声敲开收款机,“那为什么又抽上了,伙计,抽烟真不好,我就一直想戒。”

“我猜人有时候就是会走回老路上吧,情愿或不情愿。”

他把烟和零钱给我,说:“不管你指的是什么,兄弟,你说的对。”

 

第一口烟入口时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把我一下拽回到过去。来到多伦多的第三个月,我抽完了从国内带来的两条烟,第一次去买烟,搞不懂牌子,在韩国店主的推荐下买了一盒“杜莫瑞尔”。第一口吸进去,苦涩呛嗓,完全没有国产烟的醇香。我以为买到了假烟,要去跟店主理论。

路小娟拽着我,说:“算了,下回不到这家买就是了。”

出国前她讨厌我抽烟,老是要我戒。有一次我坚持了一个月没抽烟,她很开心,捧着我的脸亲我的额头,像幼儿园阿姨夸奖没尿床的小朋友。可过了几天我又偷偷抽上了,不敢让她知道,兜里时时刻刻揣着口香糖。国庆节去她家,一直找不到单独出去的机会,好容易等到她妈妈说家里没有洗衣粉了,我让她在家接着看她的电视剧,我自己出去买。下了楼先抽一根,去小超市买完了洗衣粉又点上一根,快走到单元口了才扔掉,赶快嚼起口香糖。进屋脱鞋的时候她从阳台进来,说,曲浩你真让我失望,说完就回自己屋了。我放下洗衣粉就追着跟她认错,还主动把剩下的烟交给她(当然我的单放机盒子里还藏了几根)。

吃完晚饭我回屋里看小说,门半掩着,听见她妈妈低声跟她说,戒不了烟的男人心软,以后再怎样都不会对你太坏。

我猜那番话对她有了一定影响。后来她对我抽烟睁只眼闭只眼,只是不能在她面前抽。

出国后,高昂的烟价让很多新移民彻底戒烟,她却没有劝过我。她说移民把我们的生活改得面目全非,我身上这熟悉的烟草味道让她觉得安宁踏实。

她还说,当初之所以没有拒绝我的追求,全是因为第一次遇见我时迷上我抽烟的样子。

我不是这么想的,我是在我人生最放松自在的时候遇到她,若不是如此,她绝无可能看上我。

我们是大学校友,她比我低一级。我来到这所本地三流大学纯属意外。我高中成绩一直很好,高二下学期的模拟高考成绩出来,班主任告诉我母亲,我的成绩可以录取除了清华北大以外的任何一所重点大学。后来我还在父亲的鼓励下推掉了去某二流重点大学的保送机会。

就在我为高考作最后冲刺的时候,当时身为一个政府部门头目的我的父亲,和他们下属单位一家小报的一个女编辑搞在了一起。事情被我母亲发现后,我们家陷入一场混乱。几个姑妈轮番来我家给我父亲摆事实讲道理,而一向行事谨慎的我的父亲却仿佛邪灵附体一般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毅然坚持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大半年之后,我的父亲终于度过了他汹涌的中年危机,重归家庭。我的母亲默默地接受了他。他重新变成那个晚上看看书,写写毛笔字的严肃中年人,一切仿佛又回到从前。

这次动荡产生的唯一不可逆转的后果是我高考落败,托了关系才得以被本地一所三流院校的计算机专业录取。

我的父亲对此深感愧疚。他认为他的错误不仅使我在人生最重要的岔道口上走入了歧途,而且彻底改变了我一直以来勤奋克己的性格,使我从此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亲戚朋友老师同学也为我的遭遇惋惜不已。

只有我自己暗自认为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我的父亲当初响应国家号召只要了一个孩子。我作为中国第一批独生子女,本应受到优待。当时的媒体时常报道独生子女被宠溺成“温室里的花朵”,自私霸道。我的父亲以此为戒,矫枉过正,对于我一些本来可以放过去的小错误,因为想到不能溺爱独子,而要进行毫无必要的严惩。我从小在严厉的家教管制下,外表的勤奋不过是被逼无奈。步入高三后,与日俱增的厌学情绪和高考的压力让我接近崩溃的边缘。我父亲及时的出轨卸去了我放纵自由的心理负担,家事的混乱又给了我放纵自由的客观条件,从那之后,我体味到久违的快乐。

我至今还记得有一次晚上和班上几个差生去新开张的电子游戏城。很多人排队,我们最后没有挤进去,但那是我第一次放学没有直接回家。我们站在喧闹的街头,开些毫无顾忌的玩笑,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和轻松。我就是那时候学会了抽烟,常常把我父亲的高档香烟偷出来和他们分享。

进入大学后,我没有幡然悔悟,但并非父母想象的自暴自弃。实际上,我从来不认为高中最后的放纵是自己的一次迷失,相反,我认为那是我人生的一次觉醒。我的父亲出于内疚希望在物质上补偿我,我每月的生活费是普通同学的两倍。经济上的宽裕让我的大学生活更加丰富多彩,而且更重要的是,活在别人的内疚里似乎是最轻松的一种生活方式,我对此并没有罪恶感。

大二下学期有一次我在学校退休职工集资投建的养鱼塘里钓鱼,被保安发现。他要没收我的鱼竿,我和他撕打起来,一起掉进鱼塘,被随后赶来的保卫科干部拖上来,扭送到了学校保卫科。

他们命令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蹲着。那天降温,风吹上我的湿衣服,我抖抖索索地从湿透的衬衣兜里抢救出小半盒“阿诗玛”香烟。烟卷被沾湿了一部分,我好容易才点着一根,猛吸一口,缓缓吐出烟圈,觉得轻松惬意。就在这时,后来成为我前妻的路小娟从我身边走过,我与她的目光偶然相接,彼此都感到惊异。我惊异于她的美丽和坦然宽容的自信,那是一种在我们那种烂校学生中罕见的优雅。

而据她后来向我坦白,我浑身湿淋淋地蹲在保卫科的院子里,本来应该猥琐狼狈,而我却用手掐着一截香烟,吸得那么享受投入和忘乎所以,仿佛没有过去未来。

(二)夕阳女孩

大忠去世后,我成宿地失眠。有时候坐在马桶上,总觉得轰隆隆的排气扇声中夹着人语。晚上借着威士忌的帮助勉强睡着,却噩梦不断。有的时候是梦到开车,长长的大下坡,车越来越快,我死死地踩住刹车,车速却丝毫不减;有的时候是跟人喝酒,我觉得自己要醉了,杯子里剩的那点酒却怎么喝也喝不尽。最后总是把自己急醒,再也睡不着。只好穿上衣服去阳台上发呆,看高速公路上稀稀拉拉的车辆,在昏黄灯光下默默穿梭,往复无止。

我打电话告诉我的公司合伙人瑞克我需要在家休息两天。他说没问题,让我多保重。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就后悔了。呆在家里我实在不知道做些什么好。打扫卫生?玩游戏?读书?以前总想着闲下来做的事情现在一件也不想做。

第三天我早早就赶到公司,把办公桌收拾一番后,我下楼在花坛前抽烟。这时候瑞克西装笔挺地从停车场出来。看见我抽烟,眉头夸张地挑动了一下,说,“不错的新年计划嘛!” 说完就径直上楼了。

后来我路过他的办公室,他把我叫住,说,你脸色看上去很糟糕,要不要再休息几天?

我说不用了,谢谢。

我知道我现在需要的是工作,完全投入地工作。只有工作可以驱散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我把开发组长叫过来,让他分一个模块的开发任务给我。他明显诧异地看着我,说,你要写编程代码?

我说,很奇怪吗?公司的底层框架都是我写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开始显得有些尴尬,“好吧,盖瑞,待会儿我发email给你。”

事实证明这是个很糟糕的决定。自从公司业务稳定后我就再没写过一行代码。在电脑上搭建开发环境就花掉了我整晚的时间。好容易借着谷歌的帮助写了几段程序,调试的时候错误百出。折腾到半夜才勉强完成一个小任务。

等我忙完一切走出办公室已经是半夜2点,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是因为干完了那点活儿,而是庆幸夜晚已经过去一半。

临上车前我点上一根烟。这样的日子有些熟悉。我和路小娟分开后,也这样发疯似地工作过一阵子。那时瑞克还是我的上司。他找我谈话,说,盖瑞,不用那么拼命,这里是加拿大。我说我觉得很好。他见我不明白,说,你这样天天加班显得我项目管理水平低下,组里其他人也会有意见。

可我猜我还是给瑞克留下了吃苦耐劳的印象。后来我俩前后被公司裁员之后,他主动找到我一起创办了这家软件咨询公司。

路小娟的离开还曾经让我把抽了八九年的烟戒了。

这次又把烟捡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仿佛渡过了旧友重逢的尴尬期,我从一天几根烟一下子过度到一天一盒。我深深清楚这不是生理的瘾,然而却无能为力。重逢的感觉太让人依恋而无法自拔。

 

这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打盹的时候,开发组长迈克尔敲门进来。他眼神有些慌张,跟我说我们的系统出了点问题,客户正在电话里发脾气。我起身给他拖过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慢慢说。他强作镇定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出问题的是一个刚刚上线的系统,问题的原因也查明了,是我写的一段代码。本来代码已经测试通过,但是那天我忽然又想起些东西,修改了几行,调试通过后已经是后半夜,于是我没有走标准的测试流程直接把代码提交了。

迈克尔说他已经安排人去修改代码了,瑞克正在电话上跟客户沟通,他过来只是想给我透个消息。我谢了他,让他回去盯着修改的进度。

我一口喝尽杯子里剩下的半杯冷咖啡,起身走向瑞克的办公室。他已经打完电话,正在电脑前敲些什么。

我说,瑞克,对不起,是我犯了错误。

他眼睛没离开屏幕,说,算了吧伙计,以后还是把活儿都交给专家们干吧。

我“嗯”了一声,转身准备走。他把我叫住,说我们正在争取的萨斯卡通省政府的一个项目有些动向,问我可不可以和他去一趟纳嘉里,当面跟省政府IT部门的一个负责人接触接触。

我说没问题。

他冲我竖起拇指说,下周一就走。

我点点头就出去了。

 

下班的时候庆丰给我打电话。这是大忠葬礼后我们第一次通话。他说周末要搞一个派对,问我有没有兴趣过去。

庆丰是个房地产经纪,一个月总要搞几次派对,跟外人说是房子太大一个人住觉得冷清,喜欢人多热闹,其实主要是为了拓展业务。他派对招来的人很多是一面之交,有时候甚至是网络论坛上从未谋面的网友。靠着在派对上发名片他接到了不少生意,效果甚至好过华人媒体广告。

我不习惯一帮陌生人闹哄哄的感觉,平时很少参加他的派对。

“过来坐坐吧。晚上十点我就轰人,咱哥俩还能喝点酒。” 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大忠走了,咱俩更应该多聚聚。” 声音低沉。

我问,路小娟会过去吗?

他支吾了一下,说,你过来我就不叫她。

 

我到的时候,庆丰家的车道上已经停满了车,我在街边把车停好,拎着一瓶红酒去敲门。

开门的是个瘦高男人,我没见过,我冲他点点头,他也冲我点点头,然后迅速地撤回到围坐着聊天的一群人中去了。

庆丰不在厅里,我把红酒放在厨房的台子上。

那圈人围在客厅的一角。有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打招呼。我径直走到电视前的沙发坐下。

这时那群人里有个女人说,“现在回国说话一定要注意啊。我抱怨点不好的吧,马上就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在国外呆久了回来什么都看不顺眼了。

那我就想下次说点好的吧。现在国内都谈这个雾霾嘛,我说虽然雾霾,可是大家都有钱了呀,经济发展总是有代价的。结果有人就讲,你在加拿大蓝天白云呼吸那么好的空气不要太健康哟。”

我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是个看上去40多岁的短发妇女,大眼睛,有些微胖。

这时庆丰从地下室上来,看见我,说,你怎么一个人坐那儿看电视,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看会儿电视挺好。

他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告诉他下周去纳嘉里出差。

他说这么巧,这里有两个朋友就是刚从纳嘉里过来的。说着回头冲那圈人喊,莎莉,我哥们儿要去纳嘉里,你给介绍一下嘛。

那个大眼睛的中年女士扬起脸问,谁要去纳嘉里呀?

庆丰领着我走过去,有人给我们腾位子。

莎莉看看我说,你要去纳嘉里呀,去那里做什么呀。

我说去出个差。

哦,出差呀,出差无所谓的呀。我还以为你说要搬过去呢,那真是发神经。

我觉得有些意思,问,为什么是发神经?

好无聊的地方。冬天冷得要死,夏天拼命下雨。

旁边有人说,纳嘉里是加拿大犯罪率最高的城市。

莎莉解释说,也没有那么可怕啦,晚上有些区不要去嘛。

我想不出说些什么,只好问,那边中餐多吗?

味道都不行,比多伦多差远了。唐人街有个“北京饭店” 勉强还可以,老板是长春的,你报我莎莉的名字给你打八折。

旁边一个穿绿毛衣的中年女的说,你好大面子啊。

那里中国人少嘛。我跟你讲吧,基本上所有在纳嘉里的大陆移民我都认识。

绿毛衣妇女说,认识那么多人啊,好多八卦啦。

莎莉眼睛一亮,说,八卦嘛,不多,不过也是有的。

说完停下来,似乎在等着听众的反应。

果然,一个戴眼镜扎马尾辫的妇女跟着绿毛衣附和,不要卖关子,讲讲听呀。

莎莉得到了预期的鼓励,说,以前有个女的吧,在国内是心理医生,人长得真漂亮。

她用手拍一下坐在边上正低头玩手机的瘦高男人,说,你讲漂不漂亮嘛,长得像那个演电影的郝蕾,是不是嘛。

男人有些不悦地说,你不要这么八婆好不好,到处传八卦。

说得莎莉有些讪讪的。

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家老许就是这样,特别正派。

穿绿毛衣的女人轻轻怼她一下,低声说,那等你家老许走开了再说。

 

晚饭照例是各家带来的菜,所谓的“potluck”,有荤有素,面食炒饭,一应俱全。大家边吃边评论谁家带的饭菜最可口。我和庆丰坐在一边喝酒聊天。

他说我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

我说还好。

他劝我要多注意身体。

晚饭后大家到地下室唱K。曲目依旧是90年代港台各天王天皇的歌。纳嘉里夫妇合唱了一首“相思风雨中” ,引得大家一片掌声。

掌声停下时,莎莉说,我们家老许是文艺中年,让他给大家弹一曲吧。

大家说好啊好啊。

老许看来早有准备,从墙角拽过一个吉他包,拎出一把暗红色的琴来。他在一把高脚凳上坐定,拨出几个音,侧着耳朵很认真地听,一只手小心地去旋调音钮。大家都聚拢过来,几个聊八卦的妇女也静下来。

老许调好了音,用手指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夕阳女孩”,琴声就响起来了。

开始是似乎谨小慎微的一段和弦,试探着地循环了几遍,然后变换了一个旋律,又循环了几遍,反复中似乎有些东西在慢慢堆积,几个变调之后,忽然琴声高昂起来,老许嘴角抽动几下,一种说不清是忍住悲伤还是喜悦的表情,短短几个小节过去之后琴声又回归平缓,最后终于悠扬飘去。

琴声停下来,大家跟着莎莉鼓了一阵掌。

等掌声息了,老许抱着琴,很正式地说,这是我自己写的一个曲子,给大家介绍一下创作背景。有一次我同王艳(应该是莎莉的中文名)出去玩,回来的时候王艳开车,忽然旁边车道开上来一辆小面包车,车身上有一个女人的头像,旁边印着“Sunset Girl”,这个时候夕阳正好照在这个头像边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我心里一下子就有种特别悲悯的感觉,仿佛画着的这个女人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和委屈。当天晚上回到住所我就把主旋律一下子写出来了。

他停了一下,仿佛还在回味当时创作时的情景,忽然冲着我说,我怀疑那是个什么酒吧的名字,应该就在纳嘉里,你有机会可以去找找看。

 

派对是十点多散的。庆丰在门口送他们。

我今晚不打算走。庆丰的房子有四间卧室,每间里面都有床铺。大忠活着的时候我们三个经常会“斗地主” 斗到半夜,晚了就在这儿睡一宿。

“等我以后有了大房子,给你们俩一人收拾出一间,没事儿就过来住。” 庆丰第一年当房产经纪的时候就这么跟我和大忠说。那时候我们都还租住在市区的一幢被分隔成很多小间的老房子里。

庆丰送完他们,把门关上,房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在想,庆丰说一个人住着冷清或许不完全是一句托辞。

我端着红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庆丰趿着拖鞋走过来,给自己倒了杯酒,跟我说了几句闲话,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上楼了。

再下来的时候,搁了个东西在茶几上。我一看,是个Zippo打火机。

“大忠的遗物里找到的。”

我拿起来,在手里把玩着。确实是我以前的那只,银灰色的外壳,一侧有我自己拿小刀刻的“QH”。那是路小娟送给我的结婚周年纪念日礼物,上海八佰伴商场买的。我给她买了一条“苹果” 牌牛仔裤,四百多块。

“我扔掉了。”

路小娟走了半年后,我们三个去布鲁斯半岛玩,我宣布戒烟,把打火机扔进了小街边的垃圾桶里。

“嗯,那天他偷偷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为什么?”

“他说有一天你跟路小娟能复合。”

“怎么可能。”

“反正那会儿他是这么想的。”

“你怎么想的?” 我带点戏谑地问。

“我以前也这么想过。”

他低着头,晃了晃杯里的红酒,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忠喜欢路小娟你知道吗?”

我没说话。

“他几个月前告诉我的。出事前一周他还说要去跟你讲。”

“有什么必要,我跟路小娟早没关系了。”

“他说大家是兄弟,不打一声招呼,以后被你知道怕尴尬。”

我感觉到他在观察我的神色。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现在对路小娟到底什么感觉?”

他一定是糊涂了,一年前他们俩告诉我路小娟回来了时就问过我这个问题了。

那次我说:陌路人。

 

那晚我没有在庆丰家住,自己开车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家里寄来的一个包裹,是个鞋盒大小的布包,用针线缝好,上面用毛笔写着我的地址,这些英文字母一看就是我爸的小楷。从机关退下来以后他就天天在家写毛笔字,抄《滕王阁序》《岳阳楼记》,然后四处送人。

包裹里夹了一页信。上面是父亲挥洒自如的钢笔字。

浩儿,

见信如晤。

农历新年将至,你也将正式跨入本命年。你虽在海外,中国传统不可忘却。爸妈为你寄上本命年用品若干,务必使用。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在外平安即是我们心安。

爸、妈

某年某月

 

我剪开包装,里面是个大红盒子,上面用烫金字印着“本命年鸿运内裤”。打开盒子,里面卷着几条大红三角裤,旁边还塞了几双红袜子。

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是父亲接的。我告诉他包裹已经收到。他听上去很开心,“是你妈去寄的,选了最便宜的那种,说要一个月才到,我就批评她,省一点小钱,要是错过了大年初一就因小失大了。”

父亲从领导岗位退下后,依然官腔不改,只不过对象只剩下母亲。母亲对此从来不生气,偶尔和我在电话里提起都是调侃的口吻。以前很难想象在我父亲的出轨经历之后他们还能如此恩爱。当我终于向他们坦白和路小娟分手的事实之后,母亲安慰我说,夫妻白头偕老要靠经营更要靠缘分,一辈子那么长,哪一次不想一起过的念头付诸了行动,这夫妻就散了。

晚上洗完澡我拿出一条内裤来试,大小正好合适。我在浴室镜子前站了好一会儿,想不明白怎么就三十六岁了。

二十四岁那年我在上海,父母也给我寄过这些。那天下班冲完澡我换上红内裤和红袜子,手上也套了一双。我走到我们出租屋的小厨房门口,冲玻璃门里正在炒菜的路小娟做怪相。她乐不可支,把一整勺盐撒在锅里,烧出来的辣椒炒牛肉只能用水涮了吃。内裤和袜子后来被我塞到柜子最里面从未穿过。那时我叫Eric,在一家由海归创办的知名网站当程序员,我怕在公司偶尔一蹲身被同事看到腰间露出的一截红色。

那年我们刚刚递交移民申请表。

(三)请给我一支烟

瑞克四十出头,是爱尔兰后裔,个子不高,但十分壮硕。

“她叫温迪,是我表弟的高中同学,听我表弟说是个很直接的人,我没见过。我们今天晚上去跟她吃个饭。好几个公司在争这个项目。温迪也不是唯一的决策人。但这件事她有很大的影响力。 ”

我觉得有些冷,把头顶的冷气关上,又问空姐要了一条毯子。头天晚上依旧只睡了五个小时,这时在飞机的轰鸣声中困意像滴落水中的墨汁扩散开来,终于汇成昏沉一片。

 

纳嘉里和多伦多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我们到的时候刚过中午,在机场租了一辆雪佛莱轿车,我提议去唐人街吃个中餐。瑞克欣然同意。

纳嘉里的唐人街和多伦多无法相比,两三家门脸逼仄挂着中文招牌的土产店中药店,一个唐人超市,再加上几家中餐馆就是全部。莎莉说的“北京饭店” 就在街口。我和瑞克进门找了两个座位坐下。桌上摆着一张菜单。都是些北美中餐馆常见的菜式:宫保鸡丁、左宗棠鸡、椒盐猪扒等等。

一个十六七岁的华人少年过来招待我们,英语是本地口音。瑞克点了个宫保鸡丁饭。我用中文说“凉瓜牛肉盖饭”,少年没听懂。我只好在菜单上指给他看。

店里食客不多,不一会儿,一个五十来岁的大汉端着两个盘子过来。我用中文说“谢谢” 。他笑着说,中国银啊,第一次来?

我说我是来出差。

屋里暖气很足,他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一把汗说,哦,我说以前没见过你。

他问我打算待多久。

我说不知道,可能几周,也可能几个月。

他掏出手机来说,那加个微信呗,我们有个本地华人的群,下次聚会可以叫上你。

我对着他的手机扫了码。这时候进来几个洋人食客。他收起手机说,我去招呼客人了,微信联系。

 

吃过饭我们奔向纳嘉里以西几十公里外一个叫白城的小镇,萨斯卡通省政府下属几个部门的IT中心设在那里。

瑞克开着车,一边跟我讲他小时候来这儿过暑假的事情。忽然他用手一指远处,“看那个水塔!”

水塔是白色的,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并不显眼。

“我十六岁那年在水塔下被夺去了我的处男之身。”

“有人用水塔的水洗澡后怀孕了吗?有几个?她们漂亮吗?”

他哈哈笑了,“是‘在水塔下’,不是‘被水塔’,你得花点时间提高英语了。”

瑞克今天心情不错,过了一会儿,他又问我,“嘿,你第一次上床多少岁?”

我笑了一下没说话,闭目养神。瑞克没再说话。

 

瑞克的表弟阿历克斯打电话说他太太病了,他需要先去接孩子放学才能过来。温迪很准时就到了,她看上去三十多岁,有些微胖,人很健谈。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不一会儿大家就聊得很熟。我们刚点完餐,阿历克斯就到了。

温迪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伙计,你怎么还没改掉这个爱迟到的毛病?”

大家喝着酒,阿历克斯和瑞克互相打趣,温迪也加入进去大谈阿历克斯高中时的糗事。

他们笑闹了一会儿,温迪似乎觉得冷落了我,主动跟我搭话。

她问我有没有结婚?我说我是单身。

“聪明人!” 说着伸出酒杯和我碰了一下,“我傻过一阵子,不过不算醒悟得太晚。”

侍者把每个人的晚餐依次送上来,瑞克让侍者又开了一瓶红酒。温迪脸上已经泛起红晕。

阿历克斯说,温迪是他高中时的女友,所谓的“高中甜心”。我以为是句玩笑话,没想到温迪很大方地承认,并纠正,是”高中时的某一任女友“。两人在我们面前完全没有旧情侣见面时的尴尬,反倒是轻松自然,不时还互相挑逗一番。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亲昵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已经吃完,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抽根烟。

外面风很大,把门廊顶上的积雪吹散起来。门廊边站着几个人,抖抖索索地在抽烟。温迪注意到我在看窗外,轻蔑地说,看那些上了瘾的白痴,太可悲了。

我知道酒精正在我身上起作用,我对温迪的腔调忽然生出一股厌恶。

“人们有选择的自由。”

“算了吧,他们都是些被烟瘾奴役的软蛋而已。”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说,“我觉得这么说有些太自负了。”

我余光中能觉察到瑞克看了我一眼。可是我一点都不在乎。

温迪似乎忽然醒悟过来,说,“曲先生,你抽烟的?不好意思我冒犯到了你。”

我说,我是抽烟,不过我现在不是站在一个吸烟者的立场来评论,我也不认为抽烟有任何好处,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能对别人的选择妄加评论。

瑞克打起圆场,“作为我们公司的技术专家,盖瑞特别热衷于逻辑讨论。”

温迪看上去像来了兴致,她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喝了一口,说,“不要评论别人,我当然知道这些政治正确的废话,我天天在单位说这些,别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觉得加拿大正在被政治正确毁掉。看看那些冻得发抖的人,他们当然知道抽烟不好,他们当然想戒烟。可是这些软蛋根本就没有意志力。” 她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你从来没抽过烟吧?” 我说。

“当然抽过。”她有些醉眼朦胧地把胳膊搭在阿历克斯身上,“我们抽过的不止是香烟,对吧,阿历克斯。”

阿历克斯任温迪用胳膊搂住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她,说,温迪,你醉了。

温迪把胳膊收回来,对我说,“很多事情,你尝试了,知道了那对你没好处,就不要再做了。如果有选择的话,每个人都会这么选,不是吗?”

“这有些过分简化问题了。”

“哦,过分简化问题。” 温迪模仿我的口吻,“我还真可以毫不隐瞒地告诉你,我就是个喜欢简单直接的人。嘿,我想到一件事。” 她竖起食指,停顿了一下,“我们现在进入简单模式。你们把我请到这儿来可不是想听我高中时候是怎么爬水塔的。让我们挑明了吧,你们是为了项目的事情。”

我注意到瑞克的脸色跳了一下。

“现在我们来做个简单游戏。我和曲先生打个赌,要是他可以戒烟,以此证明抽烟是他的自由选择,我,我不能承诺太多,但可以承诺会以最大努力促成这个项目合作。大家都是有体面的人,我觉得不用设定监督机制了。”

瑞克轻轻鼓掌,笑着说,“喔,要是我们的总理有你一半的魄力,加拿大经济早就走出低谷了。” 他端起酒杯,“为这个,我敬你一杯。”

温迪欣然说,“非常感谢你的夸奖,不过,等一下,我还没听到曲先生的回答呢。”

瑞克抢着说,“放过他吧。我手上还有好几个项目得靠他呢。我可不想把他逼疯了。”

“一言为定。”我从口袋里掏出烟,用手把烟连着烟盒揉成一团放在餐桌上。

 

一坐进车,瑞克就冲我大喊:你他妈的今天怎么了?!

我不太喜欢她的那副腔调。

你不喜欢?冰天雪地地我们跑到这鬼地方来是为了喜欢吗?!现在公司的情况你很清楚。这个项目要是黄了,我们之前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我一路没再说话。瑞克中间接了一个电话,是阿历克斯,瑞克让他想点办法。

回到酒店,各自进屋前,瑞克说,这娘们今天也喝多了。你就把这当作个玩笑。明天一切照常。

 

我洗了个澡,坐在沙发上一边看微信一边等头发干。

“北京饭店”老板的微信昵称叫“Kevin 封”,点开朋友圈,有几条赞美上帝的转贴。

他把我拖进去的群叫“纳城华人”。三十来号人,不是特别活跃。偶尔有人问一些生活问题或者转发一些商品打折信息。

我给爸妈发了几张近照。我妈问我过年怎么安排。我说在外面出差,还没有计划。

酒劲还未全消,头有些昏沉,决定上床前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衣兜,没有摸到烟,才想起晚上被我揉成一团的烟盒。心里一狠,倒在床上,居然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和瑞克去了温迪的办公室。和温迪一起的还有她的两个同事,温迪装作是第一次和我们见面。我们谈了些项目的事情。

等她的两个同事走了,瑞克试探地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

“非常好。”说完她冲我一笑,“盖瑞,不要忘记我们打的赌哦。”

 

中午吃完饭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喉咙有些痒,我知道这是尼古丁的戒断反应。我喝了一杯咖啡,情况更糟,想要一根烟的念头在脑子挥之不去。我在回想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就把自己弄到这个处境里。

瑞克是下午的飞机,按照计划,他回多伦多,我留在纳嘉里调研客户需求,和多伦多开发组的同事一起给出竞标方案。

我开车送他去机场。路上车不多,我在高速公路上一直保持一百三十公里的时速,碰上前面有车,我也一点不减速,换线,超车,再换线。瑞克坐在边上一言不发。

有一阵子我在最右道开,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从右侧的加速带上来,我看它离加速带尽头还有一段距离,准备超过它。这时宝马车突然加速,准备抢到我前面并线。我没有减速。瑞克转过脸看了我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宝马在我前面十来米处慢慢斜插进来,我毫不减速,在即将撞上的一瞬宝马车头猛地一偏,又回到了加速道。在后视镜中,我可以看见司机从窗口伸出的中指。

“我有路权。” 我说。

“你说的对,你有路权。”瑞克在边上淡淡地说。

 

我的高超车技让我们在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候就到了机场。瑞克建议我们去喝一杯。我们各自要了一杯啤酒在吧台前坐着。墙上挂着电视,瑞克没说话,看上去很专心地看电视新闻。

这样过了一会儿,瑞克说,盖瑞, 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找你合伙吗?或者说当初公司招人的时候为什么选了完全没有加拿大本地工作经验的你吗?

我冲他耸耸肩。

那天你的表现不是最好,特别是你的那套西服,完全是上个世纪的风格,你的口音让我只能听懂你百分之八十的话。当然,你的专业测试成绩很好,但并不是没有人比你更好。你给我背了一堆求职指导书上的标准回答,能听得出你是花了功夫的。可是这种“我相信我是最好的申请人,一定能为公司出一份力” 的废话我一天要听七八遍。最要命的是,我很清楚地记得,你后脑勺有一绺头发是翘起来的,你抑扬顿挫地讲这些废话时,你的那绺头发跟着摆来摆去,看起来滑稽极了。我心里想,让这个家伙赶快说完吧,我实在不能再忍受他了。

这时候我听到你说:

“我从一万多公里外的大洋彼岸过来,我没有加拿大的工作经验,在这里谁也不认识,我只有两个皮箱和我自己。但我相信这会是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份工作,而且从这一天开始,我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你知道吗?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的曾祖父当年从爱尔兰坐船过来,上岸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只他父亲亲手做的牛皮箱。他谁也不认识,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国家里从一个皮匠学徒开始干起,后来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不停地让她怀孕,他的孩子们又生了孩子,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弄出我们一大家子人来。

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狠劲,是我从未谋面过的曾祖父的身上应该有的精神。

瑞克停下来看了我一眼,说,我不知道你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你没必要告诉我。我只想说,熬过去。不管是什么,用你的狠劲熬过去!

 

第二天上午在温迪办公室,她略带夸张地说,你看上去坚持得很不错嘛。

我苦笑一下,没有说什么。

我回到自己座位上,从窗口望下去,几个人站在街角抽烟,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有说有笑。我想象着要是能从谁手上抢下一根烟来吸几口多好,只要几口就够了。旋即我就觉得可笑,心里感慨烟瘾居然能让一个人产生如此荒谬的想法。

这想法仿佛空中偶尔飘过的一簇蒲公英,初时觉得遥不可及,却仿佛被你注视的目光吸引,晃晃悠悠地飘过来,终于在你面前降落下来扎上了根。

我下了电梯,走出大门,走到街角的时候,之前那几个人已经离开了,只有一个西服笔挺的瘦高中年白人男子一边抽烟一边眉头紧锁地看着自己的手机。我四处张望了一下,一咬牙走上前,说,打扰一下,先生,能不能卖给我一支烟。我在戒烟,不想去买一整盒烟……那样就前功尽弃了。说完准备递上手里攥着的几个硬币。

他皱着眉头听我说完,说,你现在抽一根不也前功尽弃了吗?决定戒烟了就别再抽了。

说完又低头看他的手机去了。

我觉得尴尬万分,恨不得赶快跑开。

我走了两个街区,找到一家小卖店,买了一个打火机一盒烟。走出来站在门口拆包装。墙角坐了一个流浪汉,看见我满脸堆笑着伸出两根手指讨烟。我抽出一根烟,点上,猛吸了一口,觉得无比舒爽,然后把火机和烟扔给墙角坐着的汉子,说,我戒烟了,抽完这根就不抽了。

他喜形于色地接过那盒烟,点上一根,把剩下的烟小心塞进身边一个破皮箱里。

我跟他说,抽烟很不好,你也应该戒了。

他笑着点点头。

我抽完这根烟,把烟头一扔,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自信满满地踱回了办公室。在大堂正好碰见温迪从电梯里出来,我屏住呼吸跟她点了个头,心里暗自庆幸刚才走得够远。

中午吃完饭,觉得喉咙麻麻的,想起上午抽那根烟的滋味,心里想当时应该多抽几根把瘾过足,有些后悔把烟给了那个流浪汉。

正想着,客服部有个短发小姑娘跑过来找我。我昨天问了她一个客服流程上的问题,她当时没有答案,现在过来给我讲解。她嚼着口香糖,洒了香水,可还是没有遮住身上的烟味。

她一走,我就起身往楼下跑,心里念叨:这他妈太荒唐了!

走过两个街区,先前那个流浪汉不在,墙角还留着他的一堆杂物。我走进小卖店,从柜台的架子上拿了一个打火机,说,来一盒“杜莫瑞尔,红盒的”。印度老头楞了一下,可能有种时光倒流的幻觉。

我站在门口大口吸烟,把剩下的那盒烟揣到兜里。余光一扫,看见流浪汉站在几米外的街角,手里端着一杯咖啡看着我。他走过来,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指头问我讨烟。

我没理他,径直走开了。心里很难过,我想起路小娟母亲的话:戒不了烟的男人心软。

走回到办公楼,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去了门口的指定吸烟点又点上了一根烟,我希望温迪能从楼上看到我。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偷偷摸摸地作弊,不是个“体面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天下楼好几趟抽烟。但每次在办公室碰到温迪她都神色如常,看不出她是不知道我又抽上了烟还是她已经把那个赌当作酒后戏言。

瑞克打电话来问进展时我告诉他没有新动态,调研还在进行中。他告诫我跟温迪打交道一定要谨慎,“这个女人不是个情绪稳定的人。“

 

有一天晚上阿历克斯给我打电话,让我去一个咖啡店见他,说有东西给我。

我赶到咖啡店的时候,他双手捂着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一个位子。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没说话,只是点了个头,站起身塞给我一个信封,然后端着咖啡若无其事地走了。

回到酒店,我把信封掏出来,里面有一个U盘和一张名片。

名片上印着:迪瓦克医生催眠治疗所。

下面是网址、电话和地址。翻过来背面列了一堆治疗项目:失眠、身体痛、减肥和戒除成瘾。

我把U盘插到电脑上,里面有一个压缩文件。我点击文件,程序提示输入密码。我正在琢磨的时候,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我抓过来看,是阿历克斯发过来的一条短信,正文是一串字符。我把字符当作密码输入程序,压缩文件解压成两个文件。我分别点开,是两个软件系统解决方案,针对的就是我们竞标的这个项目,看来这是我们竞争对手的方案。

我根据这两个方案修改了我们公司的投标方案,其中的一些设计特别注明了意图,正是针对这两个方案的纰漏之处。

忙完这些已经是半夜两点多。我拿起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网址查看了这家催眠治疗所的网页。网站很简陋,首页上有一栏是成功案例,不少人现身说法。还有一个简单的预约系统。

正看着,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一条微信好友请求。正文只有三个字:路小娟。

她的微信头像是自己的一个侧影,站在一处不知名的海滩向远处眺望,背后是落日余辉,她穿着一件露肩膀的深色连衣裙。照片的分辨率不高,但凭着记忆我还是能分辨出她一侧颈后的黑痣。

想点一根烟的念头一下子浮上来,我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小树丛和白雪,心里想,或许应该去试试这个催眠疗法。

我点开诊所网站的预约系统,定了第二天下午的一个时间。

(四)闭眼,放松

第二天见到温迪的时候,她神态自若,告诉我他们正在审核各个公司递交的软件解决方案,过几周才会有结果。这之前,各公司的技术人员可以继续进行需求调研,她会安排IT部门的同事全力配合。我跟她说,下午有事需要去看医生。她这才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那诊所是一栋民居房,大门一侧钉着一块木头牌子,上面写着:迪瓦克医生催眠治疗所。螺钉有些松了,偶尔有风吹过,牌子磕击墙面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看了一眼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10来分钟。二月的纳嘉里天很冷,头天刚下过雪,四处一片白茫茫。我退回到人行道边,点起一根烟,想到这或许是最后一根烟,不禁觉出些仪式感,格外仔细品味,果然跟平日里感觉不一样。

忽然听见身后的门被推开,我回头一看,出来一个亚裔女人,紫色羽绒服上带毛领的帽子扣在头上,底下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庞。我下意识地觉得亚裔女人中只有中国人才能长得这么好看,对她说了声“你好!”。

她没有什么表情地冲我点了一下头,回了声“Hello”,然后转身从露台角落里拎起一把锹开始铲门口的雪。雪很厚,她铲了几锹,看得出很费力,于是索性将锹把抵在肚子上,往前斜了身子努力把雪推到两旁。这样来回五六次,在门前推出一条小道。她又去边上的橙色塑料箱子里铲出半锹盐,在小道上胡乱地撒了,把锹往角落里一掷,拍拍手回去了。

我抽完一根烟,把剩下的半盒烟连着烟盒里的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桶。推开门,头上的铃铛“叮咚”一响,屋里有一股浓重的奶酪味儿。进门左手摆着一张大办公桌,趴着一个白人妇女,桌上摆着一张婚纱合影。

白人妇女抬头冲我笑一下,说,早上好,你是…她挣扎着想念出Qu,嘴形做了几次努力,最后说…苦先生?

我说是的。

她似乎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什么,有些不放心,问,你的姓是念“苦”吗?

无所谓,已经足够好了。

她笑了。

她的英语是东欧口音,看上去五十多岁,年轻时候应该还有些姿色,谈笑之间能看出被男人们追逐过而自然流露的风情。

她递给我一张表。苦先生,你先去边上填下这张表,迪瓦克医生很快就会见你。

客厅另外一边有几把椅子,我走过去坐下填表。

表上列的都是些常见问题。

烟龄。最初开始抽烟的原因。是否曾经尝试过戒烟?最想抽烟的时刻。有没有以下疾病?

我填完把表交还给她。她扫了一眼,说,迪瓦克医生马上就会见你,你先把诊费交一下吧。

三百块,现金。

我半开玩笑地问,不满意是可以退款的吗?

是的是的,你一定会满意的。一次不行可以免费再约一次。

这时里面一间房间的门被推开,出来一个身形高大的老头,头发不多但梳理得很熨贴。他满脸堆笑地走过来同我握手,从女人手里接过我填的表,挥手示意我往里面走。

我们穿过客厅,路过厨房,里面有个人背对着门在忙些什么,把碗盘弄得叮铛作响。看背影应该就是先前铲雪的那个女人,黑色的头发刚刚盖住脖颈。

进了一间房,迪瓦克医生在我身后轻轻关上门,让我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在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下,从西服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说,让我们来看看你的情况。

他眼睛一边扫一边嘴里念叨:烟龄10年,开始抽烟的年龄17岁…

忽然抬头说,你已经将近9年没抽烟,上个月又开始抽起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朋友去世了。

哦,明白明白。

说着在纸上写写划划,又嘴里小声念着快速把剩下的信息扫完,然后把纸往边上一放,搓着手说,没问题,都没问题。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现在我需要你尽量放松自己,闭上眼睛,放松。

我照做了。

“好的,首先祝贺你做出了一个正确而又重要的决定:成为一个非吸烟者…”

他用“非吸烟者”而不是“戒烟”,是因为戒烟是一个行为,而“非吸烟者”是一个状态。坚持做一个行为需要不断提醒控制自己,抗争将永无止境,一旦某时思想放松就将前功尽弃。

这些都是我之前在网上搜索到的。

他接着往下说。

“抽烟不是因为尼古丁上瘾,而是行为上瘾,抽烟是因为你脑子里有我需要一支烟的念头。你抽烟的行为就是对这个念头的反馈。现在我告诉你,这个念头是错误的。你根本不需要抽烟。”

他的东欧口音听上去有些怪。也可能是他告诉我不需要抽烟我觉得有些被冒犯。我活了三十多年,现在需要一个南斯拉夫人来告诉我我需要什么。

他接着用熟练的语调往下说。我试图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座位下的弹簧发出“嗡”的一声。

放松,完全放松。迪瓦克医生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

好,现在呼出一口气。把你想抽烟的念头完全呼出来。

我长出一口气。

放松,继续放松。从这一刻起,你就是一个非吸烟者了,就像其他人一样。现在倾听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你的肺,你的心,你的肝,你的所有器官都在开始恢复。你在成为一个更干净的人。

他停停讲讲,努力作出很亲近的语调。

我觉得有些无聊。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好了,现在我让你自己休息一会儿。不要睁开眼。

我听见他起身往外走。

这就完了,三百块?

我听见他开门出去了。我睁开眼,房子很旧,有些墙纸已经和墙面分离,边角翘起。我忍不住想起身撕掉那些翘起的墙纸。我努力压制这个念头。

墙角居然还贴着一张全身穴位图。就是唐人街中药店里贴的那种。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口有脚步声过来,连忙又闭上眼睛。

非常好非常好。苦先生,你现在可以睁开眼了。

我睁开眼。

很好很好。恭喜你,苦先生,你现在已经成功地成为一名非吸烟者了!

 

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些什么。我没说话。

他便问道:苦先生,你现在感觉怎样?

我没有感觉什么变化。

不要担心,变化已经发生了。

我觉得没有。

迪瓦克医生努力保持镇静。

你现在还想抽烟吗?

现在还不想,因为我进来时刚抽过。

催眠是作用于你的深层潜意识,你现在可能觉得没有变化,但是过一会儿你就会发现从这一刻起你完完全全是一名非吸烟者了。

可是我没有感觉到被催眠。

苦先生,你来到我这里需求帮助。你需要对我有完全的信任。你知道这对于催眠来说是很重要的。如果没有这种信任,催眠是不会有帮助的。

我郑重地说,对不起,迪瓦克先生。首先我想说,我不是来找茬的。我是真心需要你的帮助。 但是,我必须坦白地讲,刚才的催眠没有产生任何效果。我觉得你说的那些话语没有进入我的内层,催眠过程中我一直是清醒的,我的意识是游离的。

 

他露出为难的表情。皱着眉不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一会儿,他说,我这里有一种药。是我自己根据南斯拉夫民间配方制作的。他可以帮助你进入催眠状态。你要不要试试?

又说,也不是特别贵,60块钱一粒,现金。

说完盯着看我的反应。

我有些意外。我的生活已经够糟糕了,不想再惹上什么麻烦。

我说,不用了,谢谢。

这样,我可以给你打点折,80块钱两粒怎样?

我说不是钱的问题。

我心里想这样的结果也没有超出我的意料,戒烟这种事情从来就没有什么方便捷径。

我准备起身,说,谢谢你的努力,我不要求退款。

听到我说不要求退款,他神情显得有些尴尬,好像被伤了自尊但又舍不得钱。僵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忽然他好像想到什么,问我,你是中国人吧?讲广东话还是国语?

国语。

他点了一下头,你可不可以再等一下,我再想个办法,很快,你要不要喝点水?

我说不用了。

他快速地走出门去,砰一声带上门。

我能听到他在外间跟人说什么,语速很急。

这样过了大概10分钟。迪瓦克医生回来,身后跟着先前铲雪的那个女人。

这是佐伊,我们诊所另外一位出色的催眠师,是位中国人,讲国语。佐伊在中国的时候就是一名心理医生,她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我相信母语环境下的催眠有助于催眠效果。

心理医生?我一下子想起那天莎莉没有讲完的八卦。

迪瓦克医生说,苦先生,我相信她一定可以帮到你。你们用中文聊,我出去了。

说完就走了。

佐伊在我面前坐下,用中文对我说,你好。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她说迪瓦克医生告诉她我的催眠不是特别顺利,所以她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助我。

我说你真的是催眠师吗?

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是经过催眠疗法培训的。

我说好吧。

她镇定了一下,说,我们开始吧。

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拿了一张A4纸,湿了几块。

她看了一眼纸,说,首先祝贺你作出了一个正确而又重要的决定:成为一个非吸烟者…

她用带着北方口音的普通话把之前迪瓦克说的话用中文说了一遍。

我笑了。

我说,你以前在国内真的是心理医生吗?

她说,这个不重要,你现在接受的是戒烟催眠疗法。

我说,我觉得这个不太靠谱。念几句台词就能帮我把烟戒了,这个听上去太玄了。

她冷冷地说,那你为什么来?

我说,你说得对,我犯傻了,我得找你们前台把钱要回来。

说着作势准备起身。

她有些慌张,说,呃……要不我们再试试?刚才我可能说得有些太快。

她支支吾吾还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等了一会儿,说,你以前在国内是心理医生吗?

这回她把手上的纸放到一边,说,是的,我执业过3年。

心理医生怎么来加拿大了?

她看上去有些不快,但没说什么。

我又问,抽烟是心理问题吗?

她说,如果仅仅是抽烟,不一定是心理问题。

我说除了戒不了烟,我晚上睡不着觉,也没胃口。

她换了个语调,说,如果影响到睡眠和食欲,就属于需要心理疏导的程度了。但这里只是个催眠诊所而已,咱们都是中国人,你也不要为难我。

我说,都是中国人刚才在外面你不跟我说中国话。

她没说话,低头用指头拨弄那张A4纸。

我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抬起头说,你要觉得吃亏,可以去前台再约一个session,反正他们不会退钱给你。

我说,那我下回直接找你聊。

她说,行。

 

我走到前台的时候,那个东欧女人面带戒备地看着我,估计迪瓦克跟她说了我对催眠效果不满意。我跟她说我要和佐伊再约一次免费的session。

她放松下来,说没问题,看了一下电脑,说下周四可以吗?

我说好的。

她在电脑上设好时间,又给了我一张手写了日期时间的名片。她脸上露出似有所悟的笑,我没有理会。我有一点后悔莎莉后来接着讲八卦的时候我没有往前凑。

一出门我的烟瘾就犯了,摸了一下兜才想起来烟已经被我扔进垃圾桶了。

我往垃圾桶里看,里面没有多少垃圾,我的那盒烟静静地躺在里面。不远处站着几个等车的人,我顾不得那么多,趴在垃圾桶上一哈腰伸手把我的烟捞了出来。

点上一根烟,我在手机上搜“郝蕾”的照片,果然有几分像。搜索结果里有很多条是郝蕾在某部电影里的全裸片段,我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

 

晚上吃完饭我给庆丰拨了一个电话。我不太喜欢微信上你来我往步话机式的交流。在加拿大,大忠和庆丰曾经是我仅有的两个保持着电话闲聊习惯的人。

彼此简单通报了一下各自的近况。庆丰最近接待了几个从国内过来旅游顺便投资买房的客人,跟我抱怨“都是大爷做派,恨不得我24小时跟他们家门口站着随时听使唤”。

我说,凡事看在钱的面子上嘛。

他附和,那倒是,反正就伺候两三周,签好合同,然后坐等房子过户收佣金,也不用像本地客人那样看房一看看半年,最后还可能被一脚踢开。

他又问了我这边的进展,什么时候回多伦多。

我说都还不明了。

他说,快过年了,回来一起喝几杯吧。

我说,项目能不能拿下来还不知道,过年都不一定能回去。

又闲聊了几句,打算挂电话的时候庆丰说,那个啥,有人托我问你个事。

我说你现在怎么这么婆妈。

那个什么,路小娟让我问,她加你微信好友你怎么没给验证通过。

我说,手机有些存储不够,最近微信老卡,我回头看一下吧。

他说,怎么都行,反正我给她问了。

 

“纳城华人”群里在讨论除夕聚会的事情。地点就在“北京饭店”,封老板说他会准备食物,大家有拿手菜也可以带过来。几位女士在讨论“陕西凉皮”的做法,中间夹杂几个男人的插科打诨。

封老板又专门给我发微信,问我除夕会不会回多伦多,如果在纳嘉里的话一起去参加他们的聚会。

虽然我早已对这种基督徒的热情司空见惯,但临近年关在这样一个寒冷的荒僻小城里,有人惦记还是让人心暖。

我说,现在还不确定自己的安排,如果到时还在纳城一定去凑个热闹。

 

因为最近有总理的内阁官员来访,项目招标的事情被搁置下来。

“具体时间安排我不确定,应该下周就可以定下来。” 温迪坐在办公桌后抿了一口咖啡。

我说没问题我们可以等,目光与她匆匆擦过。

自从戒烟失败后,我和她单独相处时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五)迪瓦克的催眠课

我的下个催眠治疗约在周四的下午。可我整个上午没有活儿干,索性开车去诊所碰碰运气。

我把车停好,坐在车里能看见诊所窗子上挂着的荧光牌没有亮。我推开车门,小心走上台阶。门口的积雪没有清扫,有几只杂乱的脚印。大门上贴着封条,落款是药管局的章。我把额头抵在窗玻璃上往里面看。前台桌上的婚纱合影已经不在了。

诊所边上是一家药店。门口站着一个抽烟的胖女人,穿着雇员制服。我指指诊所的大门,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诊所被关了。她侧过脸去吐了一口烟,说,听说是偷着卖药。

我道了谢,回到车里,掏出手机拨了一遍诊所的号码。

没人接,依旧是以前的留言问候语。

我按照预约卡上的网址查了一下这个网址域名的管理员注册信息。很幸运地发现网站用的不是专业网站托管公司,姓名地址看上去都是私人的。我在谷歌地图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地址,又打开谷歌街景,显示的是一栋不大的独立屋。门口停着一辆凌志休旅车,和上回在诊所门口看见的一模一样。

 

那地址并不远,半路上我买了一个三明治当午餐,一边开车一边啃,吃完的时候正好到达。门口没有车,我把车开上车道的时候见二楼窗口有个人影闪了过去。我走上几级台阶,摁了两下门铃,没有人应。门上有个猫眼,我等了一会儿,又去摁门铃,依旧没有反应。我认定屋里有人,索性点上一根烟在门口踱步。

一根烟快要抽完,门锁响动,门开出一条缝,露出栓着的链子和诊所前台的脸。

“你再不走我要报警了!” 她气急败坏地说。

我缓声告诉她我不是来要钱的,就想打听你们那位女医生的联系方式,完成疗程。

她看了我几秒,似乎在盘算我的话有多可信。我也平静地看着她。门咣一声关上。就在我错愕的时候,听见铁链子响动,然后门开了。

“进来吧。” 她说完自己径直往屋里走。

 

客厅里收拾得很整洁,她穿着一套灰扑扑的睡衣,让我在沙发上坐下。

我问她一切都好。

她看看我,说,“你说呢?“

“他跑回南斯拉夫了。他早该回去。”

她没有坐下,我以为她要给我去找佐伊的电话。但她看上去没有急着要去找东西的样子,站在一个装饰柜前,一只胳膊搭在柜子上,忽然问我。

“你来加拿大多少年了?”

“十年。”

“哈,十年哈。”那口吻似乎带点讽刺,“你现在看上去一切都挺好,你很喜欢加拿大吧。”

我让她问得心里忍不住快速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去。

“就那样吧。生活,在哪里又有什么很大区别呢。”

“你是这样想的?迪瓦克来这儿之前是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我是个护士。我们可没想到来这儿开个什么催眠治疗所。”

她停了一会儿,看了一下窗外,仿佛陷入回忆,然后惊醒似的收回目光,说:

“生意太差,他不甘心,就卖些药。结果现在……”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又觉得这时开口问她佐伊的电话有些冒昧。

幸好她似乎觉出了些失态,说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来要佐伊的联系信息。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找。

说完她“咚咚咚”地上楼了。

我在沙发上坐着,听见楼上有人低声交谈。我凝神静听,讲的不是英语,有两个声音,似乎是在争吵。忽然女声高起来,突突突地说了一气。

脚步声响起,不像是那个女的,我看向楼梯口,迪瓦克医生走了下来。

他穿着一条肥大的运动裤,T恤的下摆塞在裤子里,圆滚滚的肚子突出来。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不多的几绺头发随意地抹在脑袋上。

他冲我笑了笑,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的朋友,过得怎么样? 他似乎是在努力显得不那么低落。

还行,不好意思过来打扰你了。

没关系,怎么样?还没戒掉烟吗?

嗯。

看来这个催眠疗法确实对你不太管用啊。说着自我解嘲地笑了几声。

你诊所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

哦,没关系,他大手一挥,反正我早就想把诊所关了。

生意不好吗?

生意不好是一方面,而且我本来也对催眠没有很大热情。说完他往后一靠,啊,现在终于可以坦率地说出来了。

可能是觉得有些失态,他又补充道,为了谋生,你可以理解吧。

当然理解。对于我们移民来说,谋生总是最重要的。

他打量了我一眼,说,你混得不错嘛,自己开了软件公司?

我没有接他的话,笑了一下,问,所以你也认为催眠其实根本就是个……骗局?

他表情严肃起来。不能这么说。催眠是心理学的一个重要领域。我大学时的导师就曾经是这方面的专家。催眠确实能产生很多神奇的效应。

真的吗?

或许是被我不太相信的样子刺激了,他一下子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

“我们从戒烟来说吧。

现在有一种药,不知道你是否试过,可以阻断尼古丁和脑神经的联系。这样你就不会再有生理上的瘾。但据我所知,这种药对戒烟的帮助并不大。烟瘾更多的是来自于心理而并非生理。

你想一下,绝大多数的人都不会因为烟瘾而从八小时的睡眠中醒来,而在白天让他们这么长时间不抽烟基本是不可能的。

其实真正需要的药是要把抽烟的记忆抹去,想象一下,你烟瘾发作的时候,身体觉得不适,各种戒断反应都出来,不管多强烈,但是你失去了抽烟的记忆,你不知道抽烟能改善这种不适,那么你就不会去抽烟了。这样过上几个礼拜,尼古丁戒断反应过去了,你就再也不会抽烟了。”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不禁点头。

迪瓦克接着说。

“其实不只是烟瘾,大多数的心理问题都是对以往记忆的不良反应。人一生的生活质量,一大半依赖于记忆。人生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从出生到死亡,从虚无归于虚无,对于个体来说,记忆是唯一决定心理质量的东西。举个例子,假设你是个有钱人,因为自己的财富开心,然而财富只在享受消费的一瞬间有实际作用,大多数时候你是为“自己是个有钱人”这个概念感到自信快乐。假使你忘却了这件事,只是在你每次消费的时候提供给你无限的钱,你仍然不会拥有有钱人的快乐。

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每个人手里拎着一个篮子,最后里面剩下的都只是你的记忆而已。

催眠可以借助一些技巧进入患者的潜意识,对他们的记忆进行一些操控。”

“你是说催眠可以修改人的记忆?”

“很难做到真正的修改。但是可以做一些修饰。就像你们计算机的那些美图程序,改变图片的色调和做一些修饰美化。如果修改得太过就会被主意识,也即你的逻辑思维发现。就像PS过度的照片你一眼就能觉出其中的别扭和不合比例。

但是要记住,催眠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改变某段记忆对你的情绪投射。同样的事件,譬如屈辱的经历往往存在于潜意识里,催眠可以达到不篡改客观经历的情况下修饰你对这段经历的情绪反应。要知道情绪才是最终的作用。

区分一个梦境是否噩梦的标准其实不是真正发生了什么,而是你在梦里的情绪,如果你觉得恐惧,焦虑,那就是噩梦,如果你在梦里把困境处理得很好,那就不是噩梦了。”

“这样的话,催眠岂不是万能的?”

“这些都是理论上的。临床上难以实现。”

“为什么?”

“因为催眠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被催眠者对催眠实施者的信任。信任的程度直接影响催眠的效果。临床上催眠师和病人往往都是一面之缘,根本无法达到深层的信任。所以现在的催眠师一般采取两个策略。一个是催眠师利用自身气质中的亲和力消解病人的防范心理,从而帮助进入病人的潜意识,然而毕竟是初次见面,这种亲和力的作用也非常有限。所以催眠师通常采用的是第二种策略,一种截然相反的策略。催眠师扮演一个权威的角色,对病人的心理形成一种压制,使他们的心理防线在瞬间瓦解,另外他们会运用一些肢体语言,使你在一晃神之间接受他们的催眠指令。

然而这些方法也只能短暂地进入较浅层的潜意识,并不能有大的效果。最终有效的还是信任感。”

“那不可以多花些时间慢慢建立这种信任吗?”

迪瓦克医生笑了笑,说,四十年前,我第一次去心理科实习的时候,我的指导老师给我们制定的第一条纪律就是:永远不要和病人建立私人交情。永远!

为什么?

楼梯口脚步声响起,迪瓦克太太走下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迪瓦克医生眼睛瞄向他的太太,把头凑近我小声说,“因为这太危险了。”

 

“你好,这里是佐伊,我现在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留言。”

我没有留言,把电话挂了。

过了一会儿,她给我拨回来。“你好,请问谁刚才打我的电话?”英语听上去有些慌张,和上回聊天的印象很不一样。

我马上用中文说,你好,我是那个…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

我一迟疑的工夫,她说,我知道,你叫曲浩。

说完又似乎警觉起来,问我是从哪儿得到她的电话。

我跟她解释我见过迪瓦克医生了。

她硬邦邦地问,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说上回在诊所约好下次再聊…

她打断我说,诊所已经关了,这已经不是我的工作了。

我说,我明白,能不能先见个面,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再不找你了。

可能是我最后一句让她有些顾忌,害怕我再骚扰她,她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我们约在一家家庭式咖啡店见面,离她住处不远。她肯定不知道除了电话号码,迪瓦克太太还给了我她的住址。

我比她先到,坐在那儿想了一下这件事,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约她。

正在踌躇之间,她推门进来。

她穿的还是那件紫色羽绒服,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很短的刷子。

她先冲我轻轻摆了摆手,径直在柜台上点东西。

不一会儿,她过来,把手里的咖啡放在桌上,脱下羽绒服放在边上的椅子上。她里面穿了一件黑色的薄毛衣,有些起毛球了。

我说今天真冷啊。

她双手捂住杯子,淡淡地说,这地方就是这样的,有些习惯了。

我问她来几年了。

她抿了一口咖啡,说,四年了。

我说我来加拿大十年了。预想着她会感慨些什么。

她却只是哦了一声,用指甲刮托盘上的一小块咖啡渍。

我说,怎么来这地方呢,也没什么中国人。

不喜欢中国人扎堆的地方。

我还想着聊点什么。

她搁下杯子,说,抽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国内那么多人抽烟呢,自己控制着点就行。

你上次说过人的任何成瘾都是心理问题。

我就是随口一说,我在迪瓦克的诊所不过是打打杂,你那天也看见了,铲雪,洗杯子,偶尔碰上人多,或者迪瓦克太忙,我就临时去照本宣科地念念戒烟催眠的稿子。非常抱歉,我帮不了你。

可能是看出我的失望,她又安慰我说,其实谁没有些心理问题呢。

我见她态度如此坚决,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抬起腕子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我说,能不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本来已经去拿放在一边的羽绒服,听我一说,停了一下,说,好,你问吧。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中文名?

她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说:“蒋钒,蒋介石的蒋,钒是金字旁加个凡人的凡。”

说完,就起身走了。

(六)除夕

我终于还是决定在纳嘉里过除夕。

多伦多有五十万华人,每年农历年的时候华人超市里充满了各类年味儿摆设,白人市长会参加华人组织的庆祝活动,甚至会拱手用怪腔怪调的粤语道一声:恭喜发财!

相比之下,纳嘉里的新年没有一丝气氛,要不是封老板组织的聚会,完完全全是一个普通的周三。

我到“北京饭店”的时候,门口立着一个“今晚暂停营业“的牌子。几个人正忙着贴春联,看见我很热情地打招呼。

 

屋里的桌椅被挪开,中间腾出一块空地。从天花板垂下一块白色的幕布,上面正放着民族歌舞,上回那个不会讲中文的少年在调一台投影仪。

大厅一角,封老板正领着一帮人包饺子,他穿了一身红色的唐装,旁边有几个女的穿着旗袍。店里挂着大红的鞭炮,童子拜年各类年味装饰。墙角的几张桌子上摆满了各式食物和纸盘塑料餐具。

封老板见我进来招呼我过去包饺子,我说我不会。

他说,忘了你是南方人了。

有个女的说,谁说南方人不会包饺子,我就是南方人,饺子包得比你好多了。说着夹起一个饺子给大家看。

我转了一圈,找不到活儿干,便坐在一边玩手机。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切收拾停当,大家纷纷落座,安静下来后封老板说,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让我们在这里欢聚迎接新年。

说完低头闭目祷告,众人也低头祷告,有几桌人还彼此牵着手。

祷告完毕大家纷纷起身去墙角的桌子排队取食物。

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封老板站起来说,今天这里有一些第一次参加我们除夕聚会的新朋友,可能对我们的传统还不是很了解。我们这个聚会已经连续搞了10年。我让我儿子做了一个录像。

说完冲坐在角落的少年示意。少年用嘴巴叼住正在啃的鸡腿,伸出小指摁了一下键盘。投影幕布上马上转换了内容。

说是录像,其实就是个历年聚会照片编辑成的幻灯片。背景音乐是“相聚今宵”。

开始时只有七八个人在一起聚餐,其中不乏当时留着寸头的封老板咧嘴大笑。照片越往后聚会的人越多,装饰也更丰富。

忽然有一张三个女人的合影,我认得出有一个正是佐伊。她披着带卷的长发,双手比着V,笑得热烈。坐在我右边的一个小伙儿问他边上一个中年男子,这女的长得不错,没见过啊。

那男的笑笑,你来晚了,人已经回国了。

他边上看着像是他太太的女人瞪了他一眼。

正看着,忽然幕布变成一片蓝色,上面显示“系统错误”。

封老板冲少年喊,咋回事?

那少年连忙放下手中的吃食,敲敲键盘又挪挪鼠标,但毫无帮助。

封老板喊,关键时候就掉链子。

少年一脸懵懂地看了他一眼,显然没听懂。

 

聚会在十点前结束。大家帮着打扫卫生,收拾垃圾,把大厅恢复成平时营业的样子后才陆续离开。我起身正要走,封老板一把拖住我说,你是搞电脑的吧,没急事的话帮我整整电脑呗。我算账报税啥的都还用呢。

我心想这老板记性倒好。

封老板扔给我一张Windows安装CD,问我,喝茶喝咖啡?

我说,茶吧。

我以为他随便泡一杯茶上来,不一会儿却见他托了一个小酒精炉上来,搁在桌上,点着火,放上一个装满了水的透明玻璃水壶。然后转身又捧了一个微波炉大小的筐回来。他把筐搁在桌上,从里面掏出来各式茶具。茶船茶盘冲壶茶杯,一应俱全。

我插入CD,等待安装画面出现。

他慢条斯理地洗杯,洗茶,冲茶,动作娴熟老道又从容不迫。

我说你这茶艺功夫不错啊。

他笑笑,都是在这地方闲得。

我们彼此介绍了一下自己哪年移民的,在国内的工作等等。

我说,刚才的照片里有个女的挺漂亮啊,怎么今天没来?

他递给我一盅茶,说,我就知道你要问,是个男的就要问。人很漂亮,身材也好,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他抿了一小口茶,细细品味,然后接着说,人走了,好像是回国了,你见不到了。

他伸出手来接我的茶杯,我连忙一口饮尽。

他斟满茶杯递给我,说,也是个苦命的人。

我抿了一口茶,在电脑上操作几下,装作不经意地问,有故事的人?

来加拿大的移民,谁没有故事?

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这个女的是有些倒霉。她是家里的独女,父亲是个什么医院的副院长,还在医学院里兼课,家庭条件很好。她自己也是个心理医生。她老公是他父亲的学生,毕业后和他父亲在同一个医院上班。后来他老公争取到一个公派出国进修的机会就来了纳嘉里,本来进修就两年,说好女的在国内待着,男的两年后回去。可是这个女的在国内待了一年就待不住了,一方面是不忍夫妻分别,另一方面也是担心老公一个人在外太久弄出是非来。女的就也申请了纳嘉里的大学过来读书,她父母劝她不要辞工作,老公也劝她安心等他回来。但她从小任性娇宠,别人劝都没听,最后还是辞了待遇优厚的工作来找他的老公。

本来两口子过得也挺好,两年快到的时候,女的发现他老公瞒着她偷偷申请了多伦多大学的硕士课程,就很不高兴,可男的说不想回原来那个医院了,说天天在岳父手底下干觉得抬不起头,连带着在家里也没地位。说到这层意思,女的虽然不愿意可最后还是同意了。

于是男的去了多伦多,女的留在纳嘉里继续上学。没过多久女的就发现这男的出轨了。而且跟他出轨的中国女留学生也是从纳嘉里去的多伦多。其实这女的还在国内的时候她老公就跟人好上了。

女的一下子受了刺激,报复式地也去找男朋友,她长那么漂亮,自然手到擒来。男朋友里有两个还是已婚的。这样折腾了一圈,女的有些精神失常。有一次在超市里自言自语砸东西被店员报了警,在精神病院里强制住了一周。

出院后社工找到我们教会,因为我们教会华人教友多。我们教会又派我去帮助她。因为我没有老婆嘛。有老婆的家里都不愿意嘛。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很低落。她说她把一切都毁了,也没有颜面回国去见父母。她心里全是怨恨。怨恨她的老公,甚至怨恨把老公介绍给她的父母,当然最怨恨自己。我尽力开导她,也试图让她接受神。可她说她什么都明白就是信不了。我说那也没关系,我们一周在咖啡馆里约谈一次,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提。

我也劝过她回国,毕竟父母总是父母,一定会接纳她。

后来有一次约谈她没来,我去她住处找她,她房东说她回国了。

封老板把茶壶里的废茶叶倒掉,换上新茶叶。

这些本来不应该跟别人讲。不过她现在人回国了,你也不会在纳嘉里长待,你就当个屯里瞎传的故事听听。

系统安装已经完成,重启电脑的时候封老板问我,你说这心理医生也会疯掉的吗?

(七)好吧,恩人

蒋钒住的是一幢公寓楼,离我的住处倒不十分远,我打算走过去。

手机上的气温显示是零下12度,但没有风,阳光明媚,空气干爽清凉但不至于寒冷刺鼻,正是户外步行的好天气。我从多伦多过来的时候没有带我的雪靴,就随便在商场买了一双。在店里试的时候很舒适合脚,走了十来分钟,感觉脚踝后面被鞋蹭得有些疼,再返回去开车又有些不甘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雪地行走比我想象得要慢,又走了将近20分钟才总算走到了。

楼很老,电梯每上一层就咣当的响一下,有点像国内那种老的绿皮火车。我在五楼下来,先往左边走了几家,发现我要找的门牌在另外一边,又往回走。走廊是弧形的,这样不至于一眼看到头,倒算巧妙的设计。

我听见前面有人说话。措辞严厉,声音却不大,看来说话的人都在努力克制。

我停下脚步,听见一个女人用英语说,“听着,你能交得起房租你就住这儿,交不起就得搬出去。”

又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再给我两个星期,你知道失业保险有两周的延期,你再给我两个星期我就有钱了。

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考虑。

最多一个星期,佐伊,我最多只能这样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有一个确实是蒋钒的声音。

有脚步声过来,我连忙转身走回到电梯口,装作等电梯。那人从走廊的弧形尽头走出来,是个白人中年妇女。

电梯门开了,我进去,用手扶住门,她看见了,加快步伐,赶上了电梯。

谢谢,她微笑着说。

不客气。

我停了停,说,你是512室的房东吗?

她一愣,一脸警觉地看着我。

不要紧张,我是佐伊的朋友,我可以替她交房租。

她脸上依旧是防备的表情。

电梯门开了,我示意请她先出去。

我们站在大厅里,我从大衣兜里掏出支票本,问她,你一个月的房租是多少。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我,说,八百块,水电另算。

我写上一千块,又签了名,把支票撕下来递给她。

两百块算预付的水电。

她说,我不接受个人支票。

我把支票塞到她手上,看了一下手表,说,银行还没关门,你现在去银行把这张支票存上,最晚后天银行就能核对支票。如果无法兑现,你最多损失几十块跳票罚款,但是你看她现在的样子,下个礼拜来你还得白跑一趟。

她琢磨了一会儿,把支票收了起来。说了声谢谢。

 

我走到512门口,敲了敲门,门打开一条缝,拴着链子,露出一双美丽而阴沉的眼睛。

她看见我,一愣,旋即冷冷问道,有事吗?

我刚帮你交了房租。

她看了我几秒,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我听见撤链子的声音。

门再次打开,她倚在门边,请进吧,恩人。

 

走过玄关是客厅,很空,一个大红的长布艺沙发,散乱堆着几件衣服,跟前的黑色茶几上摊着几本杂志。

她在沙发前用手一挥,请坐。

我坐下,她却抱臂站着。

我四处打量了一下,应该是个一室一厅,外面有个阳台。

她说,我得等过两个礼拜拿到失业保险金了才能还钱给你。

我仰头看她,说,你坐下说话吧。

她从早餐区拖过一把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我小心地说,钱你不用还了,我上回说的事,可不可以再考虑一下。房租就当预付的诊费。

她看着我,有些嘲弄地笑,曲浩,我有些不明白,你要是真觉得需要心理辅导,为什么不去找个专科医生,保险公司还能报销,为什么一定要找我呢?

我说过,虽然我的英文还可以,但是有感性上的隔阂。

多伦多那么多中国人,总能找到一个中国医生吧。

这倒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我装作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脑子里飞快地盘算。这样沉默了几秒

,我说,中国人再多,华人圈子还是小,平时生活中说不定就会碰上,碰上了就觉得尴尬。

她的面色缓和下来,没有说话。缓缓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撑着窗台看外面。

我说,你要实在为难就算了。

她回过头,说,拿人手短,那就先试两次吧。

我连忙道谢。

她又说,先说好,我不保证一定能帮到你。

我说,明白明白。

我们商量好,就在她的寓所,这周六下午开始。

 

周六的中午,我随便吃了一盘意大利面条,然后洗澡,刷牙,薄荷水漱口,兜里还揣了一板口香糖。

我进屋时发现屋里明显已经被收拾过一番,她也是,穿一件棕色的宽松毛衣,下面是条西裤,只是仍旧穿着拖鞋,裤脚拖在地上显得有些古怪。

她让我在一把直椅上坐下问我喝什么。我说客随主便。她说我们不是主客是医患关系,又接着说,那就威士忌吧。

我楞了一下,被她察觉,她说,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

我说那就威士忌。

她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冰镇过的厚底方杯,在桌上摆好,往里面倒酒。

等她倒完,我端起一杯,轻轻晃动,琥珀色的酒在杯里荡漾。

她坐下,桌上摊着一本笔记本、一支笔和几张白纸。

我说,你这是要录口供吗?

她笑了一下说,放松点,医生的询问记录而已。

我们开始吧。

我需要你谈谈你自己,随便什么都好。让我了解你,或者了解可能造成你现在状态的原因。

尽力描述你所知和所感受的,不必顾忌语言的逻辑完整,不必担心某些事件的描述是否客观准确。最重要的是叙述本身。事件并不重要,它是投入平静湖水中的那枚石子,石子入水即沉入湖底,我们不关心石子,而关注湖面泛起一圈圈荡开的涟漪。

我不建议你把我当作一个可以倾述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话,把我当作一个接收并记录分析信息的设备,就像一本日记本。

她坐在桌前,桌上是她的威士忌,阳光从她身后的大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她坐在一片光辉中,让我想起老许的“Sunset Girl”。

我从直椅上起身,端起我的酒杯,从沙发上拿了一个靠垫放在墙边,然后倚墙坐下。

我喝了一口酒,让它在口腔里荡漾。外面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响,这样的房间是可以存在于地球任何一角的。眼前是一个我只见过几次的女人。一切慢慢变得有些不真实。

我咽下酒,开始讲我的故事。

我是这样开始的:我有过一次婚姻。我的前妻叫路小娟……

(八)我们曾经快乐莽撞

我因为在职工养鱼塘里钓鱼被抓到校保卫科的时候,路小娟他们文学社从校外请来的两名自由诗人在校门口被门卫拦住了。门卫认定这蓬头垢面的两人是盲流人员,并把他们和两个礼拜前学校食堂失窃的一大麻袋土豆联系到了一起。诗人们性格刚强跟门卫起了冲突,当即被扭送到了保卫科。路小娟作为文学社主要干事被差派过来领人。

那时正是黄昏,夕阳美好,我蹲在地上抽烟,路小娟从我面前走过,阳光把她白裙子下一双腿映照出来,画面显得有些许色情意味,这让她身后跟着的那两个须发杂乱的愤怒诗人显得更加猥琐。我虽然当时并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但他们之间的谈笑让我颇觉不安。我莫名地觉得,她和我一样,不应该属于这所平庸的三线城市地方院校。

我打听到她是新闻系的新生,入校没多久就在每年一度的“校园社团联展”上被文学社纳入麾下。

从此,我放弃我的钓鱼事业,加入文学社拯救路小娟。文学社的正副社长都认得我,说曲浩你不去钓鱼跑我们这儿来捣什么乱。我毫不掩饰我的动机目的。

副社长是我们系的团支部书记,叫宋思远,曾经努力想争取我加入文学社都被我直言拒绝了。这次我明目张胆地因为追求路小娟加入文学社让他颇为不爽。但我对文学社的各项规章制度都严格遵守。每周参加例会,当月的讨论书目都一一从图书馆借回来阅读。这样他也拿我没办法。

追求路小娟的人很多,各种款型的都有。他们穷尽所能展示才华,像一群争相开屏的雄孔雀,其中各种表演和彼此挤兑让人常常愕然。

宋思远也喜欢路小娟,他对她处处细心照顾,却又不似其他追求者那样拼尽全力浑然忘形,总是带着一丝的矜持。

我对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又视作不见,只是逮着机会就跟路小娟瞎贫,带她去吃各种当地小吃,去那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地方游玩。

有一天下午她没课,我带她去南郊一位明末书画家的故居游玩。我们没买票,从工作人员小院翻墙进去。里面除了我们只有一对外地老年夫妇游客,正对着墙上的赝品画作不停拍照。我们各个屋走走看看。我对这位以简笔写意花鸟见长的书画家的生平做过一些研究,一路上给路小娟普及知识。路小娟似乎兴致不高,一直没怎么说话,我给她讲笑话她也是心不在焉淡淡地笑笑,一边走一边用手在仿古窗棂上一路抚过。

我心里暗自琢磨她为什么今天如此低落的时候,她忽然 “啊“地叫了一声,手猛地抽回。我抓过她的手一看,食指和中指各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才刚刚渗出,我转头看一眼窗上她刚抚过的地方,几枚钉子突出来,有的明显锈了。

我连忙捉住她的手往外挤血。伤口并不很深,我把她捏到喊疼也只挤出几滴血而已,于是我索性一口含住她的两根手指,吸一口,吐一口,不一会儿仿古青砖地上就被我吐出一滩血唾沫。

她一把抽回手指,说,再吸我就贫血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小题大作,觉得有些尴尬。

我自从被鱼钩划伤过一次小腿后就一直有随身带创口贴的习惯。我让她在天井当中的花坛边坐下,给她的两个手指缠上创口贴。

我做这些的时候,她没有说话。我弄好了在她边上坐下,还在为之前的失态尴尬。一时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从兜里掏出烟卷,正要点上,路小娟一指边上,说,这里不让吸烟。我一看有个“文物单位,禁止吸烟”的牌子,只好又把烟装回去。

院子里种着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开小白花,一半在树上,一半凋落在树下。

那对老年夫妇已经走远,园子里很静,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偶尔从展室吹出的风里有一种古旧的味道。

我们这么坐了一会儿,她说,曲浩,你真的喜欢我吗?

我本能地想贫几句,却忽然发现没有心情,沉默了几秒,下定决心似的“嗯”了一声。

她说,你很幽默,我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你是那种自由奔放的人,有时候我很羡慕,可是我做不到。

我开始觉出一丝的不祥,很害怕她接下来要说出“你是个好人,可是我们性格不合”这样的话来。

果然,她接着说,我觉得我们的性格可能不合适。

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强作镇定地说,我理解。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我用手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抗拒,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我稍稍用了点力,感觉她的身体僵硬。

我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话一出口,觉得自己的嗓音陌生奇怪。

她没有回答,头低得更低了,露出脖梗后面一块豌豆大小的黑色胎记,我忍不住低头去吻那块胎记,她的身子震了一下,然后往我身上靠过来。

我搂着她,觉得她在我怀里微微发抖。我有些不知所措,问,你哭了吗?

她依旧低着头,说,我现在很矛盾。

然后转过身子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肩上渐渐潮湿。

我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说,性格可以磨合,我会好好改造的。

又连忙纠正,我是说我会努力改变的。

我们这样坐了一会儿,我捧起她的脸,问,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吗?

她眼睛红红地看了我一会儿,自我激励似的点点头。

我再次抱紧她,心里充满了幸福。

这时候一个打赤膊穿着凉鞋短裤的中年汉子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冲我们喊:你们两个从哪儿进来的,买票了吗?!

 

事实证明自从我们确立恋爱关系后,路小娟就开始了对我轰轰烈烈的改造计划。

她喊我“浩”,命令我喊她“娟”,而且不管身边有没有外人。她要求我每天去上课,上晚自习,有一阵子还想拖我早上起来晨练,被我严词拒绝了。我说晚睡晚起是一个寒窗十年终于挤进大学的学生最起码的尊严。

在校园里碰上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他们投来羡慕又鄙视的目光。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毫不羞耻地和路小娟形影不离。我们一起去食堂打饭,一起去打开水,晚饭后一起出入各大教学楼的自习室。只不过她在温书,我在看小说。中途我们会出来在校园里散会儿步,给我“放风“。有时候在球场碰见几对晚饭后拖着手散步的中年夫妻,路小娟会一脸羡慕地问,浩,你觉得我们以后也会这么浪漫吗?

我说,当然不会,大晚上跑出来遛弯谁监督孩子做作业?

 

我如此高调地干着自己曾经鄙视的事一半是因为热恋中情之所至,一半也是为了宣示主权。路小娟的大多数追求者们都就此死心,有一些妄图通过做“义兄”或者文学知己来保持候补地位的都被我勒令路小娟划清界限。

路小娟说,你这个人好霸道啊。

我一脸凝重地看着她说,爱,是“智湿”的!

 

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我就有些懒散了。晚上一起吃完饭,我让她先去自习室占座位,我“随后就到”。可我要么去找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闲侃,要么在寝室跟人下象棋。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夹着本小说匆匆去自习室找她。

有一回寝室一个同学的老乡从外校过来玩,同学说他是象棋高手,撺掇着我们下一局。我那天状态不好,连输两盘,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催着他再来一盘。凝神静气地下了几手,觉得开局还不错,这时有人在门口喊:曲浩,你妈来了。

我正在盘算一记“抽杀”,头都没抬地回:快给你奶奶先沏壶茶!

大伙儿一阵哄笑,我觉得异常,抬起头看见路小娟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板着脸站在寝室门口。我连忙赔笑着说,快进来坐会儿,等我赢了这盘就送你回寝室。

同学的老乡说,要不撤了吧,也不在乎多输这一盘。

说着作势要起身。

我知道他在激我,努力沉下心思走出一步。

这样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我最终还是输了。

大伙儿一片嘘声。我正打算喊“再来一盘”,目光一扫,路小娟已经不在了。旁边同学说,人已经走了,又一指墙角,给你留了一袋东西。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盒切成小块的苹果。

我赶忙换上球鞋,跑出门去。正是临近熄灯的时间,路上到处是三五成群下了自习的同学。我在人群中奔跑穿过,一路搜寻路小娟的身影。一口气跑到女生楼,仍然没有看见路小娟。我在楼下传呼她寝室,她的室友说她上自习还没回来。

我从女生宿舍区出来,沿着“自强”路一直跑到“创新”路,又绕着教学主楼转了一圈,四处都没有路小娟的踪影。实在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走到足球场。足球场一片漆黑,只有靠近商店的一侧有些光亮,一个老头在打太极拳,看见我神色焦急地跑过来,停下手里的招式,用手指指跑道上。我凝神张望,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在缓缓走动。我喊“路小娟”,没有人应,但那人影似乎停下了。

我憋着最后一点气力跑过去,果然是路小娟,挎着书包站在那里。我冲上去一把抱住她,把她的头按在我的肩上,然后开始大口喘气。

这样歇了一阵子,我总算缓过劲来,这才忙着给她道歉。

她没说话,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她在“凝视”我。她伸出手像盲人一样在我的脸上摩挲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以后不逼着你跟我一起去自习了。

我以为她还在生我的气,可她又接着说,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不应该强迫你改变自己的性格。

我凑过去吻了她的额头,心里想不知道她又在哪儿看了些爱情小语。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这些话都是宋思远跟她说的。宋思远利用职务便利仍然跟她保持一种良师益友的关系。

 

路小娟在本省出生,她的父亲是上海知青。知青的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有一个使命:回到上海去。几年之后有一次我在电视里看一个自然节目讲某种鱼的洄游过程,它们历尽千辛万苦逆流而上,有的被摔死在岩石上,有的在路过浅滩时被人活捉,只为能回到上游的平坦水域产卵。我踢一脚斜靠在床上背单词的路小娟说,看,这就是你们上海知青子女的人生写照:回到上游产卵。

路小娟高考没能考上上海的大学,从入校的第一天起就为自己制定了计划,要么考上海的研究生,要么去上海工作。

她专业成绩很好,大二就已经过了英语六级,还热衷于考各种资格认证,连大家为了混学分的选修课她都反复斟酌,她说她不能浪费任何可能帮助实现梦想的机会。

大三的时候她报了一门“播音主持”。有阵子要练发音吐字,她就嘴里含着鹅卵石念稿子,说这是古希腊演说家的练习方法。

我说你确定这不是古希腊人清理肠胃的方法?

她含着石子不敢发火骂我,冲我挤眉瞪眼。

我说,等你日后成名,这些石头可以卖给你的fans啊。

她鼓着腮帮子说,那你给这些石纸取个名制呗。

舍利子?

 

除此之外,我知道她对文学是真爱。可惜他们文学社除了偶尔在校报上发点豆腐块情爱小文之外,就只有副社长宋思远在我爸单位下属的广播电视报副刊上发表过几首格律诗,中间还多少有些依仗我爸的关系。

我把路小娟追到手后就不爱去他们那个文学社了。她觉得我赤裸裸而功利,有辱文学圣名。我不服气,就报名参加了省里某文学刊物的青年征文,写了我之前轰轰烈烈的钓鱼事业和如何跟学校斗智斗勇的事迹。寄出之前我把稿子交给路小娟看,她读完了说文章写得还挺有意思,就是思想格调不太高,说要拿到文学社下次例会中去讨论。我把稿子夺回来,说我写文章不想给人讨论,给你看是跟你交情好。

后来那篇文章得了征文比赛的二等奖。文学社还专门给我开了庆功会,会上宋思远引述评审专家的评语,“作者很明显受到了塞林格《麦田守望者》的影响”,号召社员们多读外国名著。我赶紧去图书馆借了《麦田守望者》来读,翻了几页发现小说翻译得很拗口,全是“他妈的”,“该死的”,只好作罢。

路小娟对此有些耿耿于怀。我偷看她的日记里写: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幸运的人。他们一帆风顺的个人经历让他们对人生自有一套谬论,而他们的幸运使得这些谬论不断被验证实现。

一进入大四,我爸就托关系给我在本地一家银行找好了工作。夏天快毕业的时候,校园里四处可见凄凄惨惨分手的情侣。路小娟抱着我说,我们真幸运。

离校前,宋思远请我在校外的小餐馆喝酒。我和他向来少来往,也没什么可聊,闲扯了一会儿意甲球赛,他忽然问:

“你知道路小娟为什么没有选我吗?”

我觉得有些尴尬,低头吃菜,没有接话。

他自己接着说,“因为我太优柔寡断,下决心追她的时候已经用情太深,关心则乱,动情了就笨拙了。”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喝了一大口。

我们接着喝酒吃菜,没有再谈路小娟。

结帐的时候宋思远摁住我,态度坚决,我就没跟他抢。

出门时,他打着酒嗝说,

“你和路小娟的性格相差太大,以后不管走到哪一步都不要亏待她。否则我会记恨你一辈子。”

说得我有些不知如何以对。

大学毕业后我在本地一家银行的数据中心上班。工作清闲,整日里无所事事。我又把我的钓鱼事业捡起来。周末两天,一天钓鱼,一天陪路小娟上自习。后来路小娟忙着找工作,和同学去全国各地参加毕业生招聘会。我跟单位请假陪她去了北京、南京和上海。她去参加招聘会的时候,我就自己在各个旅游景点逛,用我爸从日本带回来的一个“尼康” 相机拍了不少风景照。

我们那会儿全国刚刚实行大学扩招,我们那个大学属于三四流院校,路小娟递出去的简历全都石沉大海,有时候在招聘会上,排队轮到她,招聘人员看一眼她的简历直接还给她。她每天回到旅馆都很沮丧,晚上睡不着来敲我们男生房间的门。我白天玩累了,早早就睡下了,被她拖起来陪她散步,给她做思想工作,给她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样跑了几个地方,她还是没有找到工作。我知道她自尊心强,小心试探着跟她建议,我爸给她这个准儿媳妇安排个工作只是人之常情。

她一口回绝,说还没到最后的时刻,她有信心凭自己个人的能力找到一份工作。我想偷偷给她父母打个电话让他们从旁边劝劝她,后来想到她倔强的性格还是放弃了这个计划。

我家在城郊有一套小二居,本来是我一个表哥在那儿住,后来他结婚单位分了福利房就搬出去了,家具都没搬走。房子离我的大学不算太远,坐公交车30多分钟。大四那年我跟爸妈谎称要写论文要了一套钥匙。后来学校那些有女朋友的兄弟们知道了,都跑来问我借房子。我爽快地借给他们。路小娟是个死忠的婚前性行为抵制者,我跟她说搞文学的没见过你这样的。她说搞文学不等于胡搞,你看人家宋思远写格律诗看经史子集一身正气,翩翩君子。我说男的一米七以下最多只能叫“扁扁君子”。

五月的一个周日,我陪路小娟去公园玩。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是我爸在香港买的。我们绕着东湖走。忽然路小娟停住,神情异常郑重地告诉我她收到了上海一家杂志社的聘用合同。我一把抱起她,在她额头上啄了好几下。我向来是反对在公众场合作亲密肉麻举动的,可那天我抱着她在空中转了好几圈,差点把她专门为面试买的高跟鞋给甩到湖里去。我知道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了,我真的为她高兴。她也激动得哭了。

我们去必胜客吃披萨庆祝,她坚持要请客。

后来她一边用刀叉笨拙地切着盘子里的披萨一边小心地问,那我去了上海我们怎么办?

我正在低头啃一只炸鸡腿,没加思索,嘴里塞满鸡肉含混地说,我辞职跟你一起去呗。

她说你爸花了那么大关系把你弄进银行,你这样辞职不好吧。

我说没事,老爷子过几年就退休了,关系不用也作废了。反正我在银行待着也没意思,浪费青春。

路小娟手里举着叉子,大眼睛看着我,眼里泪光闪动,叉子上的披萨受不了这样的感人瞬间,直接落到她的白裙子上。

那天晚上我们去了我的小二居。我光着膀子在厕所帮路小娟搓裙子上的番茄酱的时候,她从客厅进来,穿着我的白T恤,我回头看她,她一把抱住我。

那晚是我第一次见女孩的赤裸胴体。那些之前在校外隐秘录像厅里看过的各种录像带VCD没有给我任何帮助,我激动而又笨拙。她像汪洋大海一样让我奋不顾身地投入。

游弋其中,温暖快乐。

 

我的母亲得知我要辞职勃然大怒,以她看来,这是又一次家庭之外的女人要祸害这家中的男人。我的父亲倒表现得克制理智。他说我已经是成年人,很多决定需要自己去做,人生没有绝对对错,重要的是事后不后悔。

我们出发之前,路小娟的父亲联系了他在上海的亲戚。我带着从春晚电视小品中获得的对上海人的偏见和最坏的打算跟着路小娟去她亲戚家吃饭。除了饭碗比较小,来回盛饭比较麻烦,这对中年夫妇表现出的热情和真诚让我们感动。他们把儿子的小卧室让给我们。晚上临睡前,当我们看着他们十五岁的儿子拿着梯子爬进玄关顶上的小阁楼的时候,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出去找房子。

那是我们在异乡的第一晚,我们互相拥抱着躺在床上,外面是个小夜市,能听到有人用上海方言在交谈。我一句上海话也听不懂,只觉得新鲜有趣,心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的兴奋激动,过了很久才昏昏地睡去。

我们第二天看了几处房子,都不满意,要么地点太偏,到市区需要换乘三趟车,单程需要将近两个小时;要么太贵,完全超出我们的承受能力。

从早晨出来四处奔波一直到了下午还没把房子定下来,我们都有些沮丧。在一个小弄堂口的面馆里点了两碗面,我跟路小娟商量要不我给我爸打个电话问问,我记得他说过在上海有些老交情。路小娟放下筷子,说,要不我们把近郊筒子楼里的那间定下来,上班远就远点。等以后条件好了再搬。

我说那怎么行,一天来回四个小时在路上,完全是在浪费生命。而且你这么辛苦,同学知道了我面子上也过不去。我们俩在这里折腾半天,我爸那里也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何必呢。

她不说话,继续低头吃面。

我最怕就是她这个样子。干脆起身出去抽烟。

过了一会儿,她出来,挽着我的胳膊说,浩,我们说过出来了就要靠自己。你爸妈本来就不想让你出来,你为了我不听他们的,执意要走,现在他们要是知道你在这里吃这样的苦,更会又心疼又生气。

我本来气已经消了,她这么一解释,我也觉得再去求我爸很不妥。

面馆离我们要去的筒子楼本来直线距离倒不远,但是需要先反方向坐5路车到终点站才能倒上去那儿的19路车,路小娟提议打车去。

我说刚才都说了要省钱,这会儿又这么大方。

她说那是楼里最后一间房,既然决定了就别错过了,再说我看你背着这个大包都勒出血道儿了,说着用手抚摸我的肩膀。

我心里对自己说,曲浩啊,赶紧挣钱养活这个女人吧。

(九)去上游产卵

路小娟的单位是一家汽车杂志社。她去了之后并没有被分配到编辑岗位 ,而是直接被安排到了广告业务部。她去找领导,说你们给我签的合同上明明写的是初级编辑。领导说杂志的业务情况瞬息万变,哪里需要人你就去哪里,你要不想干随时可以走,你还在试用期我们不用给你任何赔偿。

这是半年后路小娟终于转为编辑之后才跟我说的。我那时只觉得她特别累,每天穿一双她生日时我给她买的耐克运动鞋,包里装一双高跟鞋,回到家有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也开始发简历找工作。我虽然是普通院校出来,但当时正逢中国IT泡沫鼎盛时期,各种网站如雨后春笋,到处都在招程序员,我又已经有一年工作经验,所以没费什么力气就找了一份网站开发的工作,试用期工资是路小娟的两倍。

夏天的周末,在床上聊着天她会突然穿着小背心坐起来,高举双臂仰天长叹,啊,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我这么努力,成绩这么优秀,还过得这么辛苦。你整天吊儿郎当找工作却这么容易。

我就给她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又过了一年,她终于搭上了IT热潮的顺风车,成了一名网站编辑,工资翻倍。我们也搬到靠近地铁的一处单身公寓,有了自己的厨房厕所,再也不用半夜起来陪她走过长长的楼道路过一扇扇不知道后面住着什么人的门去上厕所。

她说,“关上门,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周末的晚上我们依偎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在我唇上亲一口,问我,你说我们这算不算“相濡以沫”。我在她脑门上重重地舔一下,说,应该叫“舐犊情深”。

那是我们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有一天她跟我说以前的同事打电话叫她出来聚聚,我说你在那个单位时天天说周围同事势利你还跟他们凑一起干嘛。

她说势利是势利可是他们还挺有档次的。

我说好那你自己去吧我要在家打游戏。

我其实挺喜欢一个人在家的。她不准我在家抽烟,我们又没有阳台,每次抽烟还要去楼道。有时候正好碰上有人上下楼,用狐疑的眼光看我,感觉很难受。

她晚上快10点才回来。我来不及收拾。她看到我摆在键盘边半满的烟灰缸和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居然没有发脾气,而是默默地去把窗子打开了。

我赶紧起身把烟灰缸倒了,又拿了块抹布小心地擦了桌子。

我试探着问晚上的聚会怎么样。

她一下子来了兴致,跟我讲谁谁谁跳槽了去了哪家大网站,谁谁谁又买房了。

最后说,那谁你还记得吗?就是你说对我不怀好意的那个。我说记得,不就浓眉小眼,鼻孔炯炯有神的那个吗?

她没接我的茬,说,人家办加拿大移民了,体检表都拿到了,最快明年年初就能走。

我说移民不得要签证吗,光体检就能走那是挑选猪仔啊。

你别打岔,跟你说正经的,你说咱俩要不要也移民。人家都说现在计算机专业的移民特别容易。

平时我要这样插科打诨她早被逗乐了。我意识到她是真的上心了。

我对出国没兴趣,我觉得我们的日子正一点点变好,虽然也辛苦,不过人在上海,有一份体面的白领工作,过年回家遇到亲戚朋友也还是有底气的。

周末的时候我还是被她拖着去会展中心看了一次留学移民展。参展的都是出国中介。还有现场的演讲,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带着耳麦在台上讲加拿大移民。“加拿大的自然环境就不用多说了。从社会体制来说,它是高福利国家,全民免费医疗,拥有全世界一流的welfare制度。”

我小声问路小娟welfare是什么意思。她很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听讲。

路小娟抱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铜版纸宣传材料,摊在床上一张张跟我讨论。说是讨论,其实主要是她一个人在说,这个公司租的写字楼太寒酸,一看就不是有实力的公司。那家的经理满口散装英语,发音一塌糊涂,明显是土鳖装海归。

最后她挑了三家出来,打电话跟人约了见面。

路小娟的热情被点燃,我不禁在心里想:这又是一次“去上游产卵”的本能表现吧。

最后她谈定了一家,老板看上去人还算可靠,自称已经拿到了加拿大永久居民身份。

趁路小娟去洗手间的工夫,我问他,加拿大那么好,你跑回来干什么?

他一愣,显然没有预料这样的问题,有点接不上话。稳了稳神说,现在移民很火,回国是最有效地运用我在那边获得的信息。

又顿了一下,压低声音故意很神秘地对我说,以我在那边的观察,你太太这样有闯劲的女的,在那边最有发展。

我说我们还没结婚呢。

 

中介说,现在计算机是移民评估最占优的专业,像你这样有两年以上工作经验的人基本上只要雅思考试过6分就没有大问题。

他让我先以个人名义申请移民,等拿到体检表了,我们再结婚,我作为主申请人全家移民。

我们把这个决定通知了双方父母。他爸特别支持。我爸显得冷淡。我妈后来专门打电话给我,确定了路小娟不在我边上之后和我进行了一次长谈。

她先问我对出国是什么态度。

我说我无所谓,出去转转也行,既然小娟她想出去。

结果证明这是最糟糕的一个回答。

我妈马上话锋一转,开始了她酝酿已久的一场教育。

“你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男人要拿出男人的魄力来,我发现你现在什么都听路小娟的,没有自己的主意。男人小事糊涂,大事一定要盘算。妈不是想破坏你们俩的感情,但感情好归感情好,大事上还得男人做决定,不能让女人压着。”

我说妈我知道。你看咱家条件比小娟家强,我现在挣的也比她多。家里的事情我要是想拿主意她肯定还得听我的。但出国这事我觉得办一下也行,能办下来就出去转转,不好就回来,反正我们还年轻,至少也开阔了眼界。我爸不是老说我闯劲不足吗,这次也是个锻炼。出国还得考英语,我正好趁这个机会提高一下英语。

我妈知道也说不过我,最后提醒我自己要长个心眼,女人太漂亮了男的就会稀里糊涂。

接下来路小娟督促我办各种材料,又给我报英文补习班,然后给我买好烟抽,家务活儿也比以前勤快了。

我说路小娟你这套也太明显了,这都是我们那儿警犬基地训狗用的方法。

周末一大早路小娟就催我去上英语课,我躺在床上想跟她腻歪一会儿,她一把推开我,说,现在不是亲亲喔喔的时候,再不起来就迟到了。

我说路小娟你居然为了英语不跟我亲亲喔喔,性惩罚的危害杂志上怎么说来着,你可不要到时候追悔莫及!

 

我们公司在上一个新栏目,据说是CEO自己的创意,看得很重,从美工到程序员每天加班。我连着两个多礼拜每天晚上干到半夜,周末也全搭进去了。我知道路小娟对我的英文学习进展有些着急,可是我每天回到家累得连多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也不敢提学英语的事。

这样忙了1个月产品终于上线了,我的工作时间也恢复正常。路小娟跟我谈了一次,支支吾吾地想让我辞职。我说那不行,我们这个CEO挺器重我的,我要坚持表现好点,说不定能提我当个小头目。路小娟说我们都准备移民了,头目不头目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同意辞职,最后答应她每天晚上抽出2个小时学习,周末认真上课。

中介说过我的情况,雅思6分也有希望,但6.5会比较保险一点。

两个月后,我参加雅思考试,成绩不多不少,正好6分。

路小娟有些担心,在网上到处查帖子,各种说法都有。她知道我已经挺努力,没敢责怪我。我觉得我做完了我能做的,心安理得地每天吃了饭就打游戏。路小娟每晚守着个单放机练英语听力,一会儿倒带,嘴里还念念有词。

有一次我们去杭州玩,在火车上我问她,娟,移民真的好吗?她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绿油油农田,说,反正我就觉得咱们不能浪费青春,我们得有目标并为之奋斗。

我说,就是不能消停下来呗。

 

这年的秋天我的体检表终于下来了。中介说发了体检表就意味着材料审批基本通过,一般只要没有肺结核之类的体检都能过。我问中介,那我们是不是得结婚了。

这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改之前干脆利落的口风,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这个一般来说是没问题的。但是理论上来说呢,你们现在结婚,等于修改你的材料,他们原则上是需要重新审核的。

路小娟问,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呢,理论上还是有风险的。

我当时就火了,我说你签合同时跟我说一点问题没有,现在又来理论上,你什么意思。我说着要站起来,被路小娟拖住了。

他见我情绪激动,连忙说,我只是把这个各种风险给你们讲清楚,最后批不批也不是我说了算。

我说你当初怎么不给我谈风险。

他还想狡辩。路小娟打断他说,那你有什么建议。

中介定了定神,说,我的建议啊,先说好只是建议哈,决定权在你们手里。你们呢,可以先不结婚,先让你男朋友过去,待个一年,然后回来跟你结婚,办团聚移民。

我一听就急了,说,一个人过去我可不去。

路小娟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让我先听中介说完。

中介见路小娟稳住了我,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递给我,替我点上,自己又点上一根,猛吸一口,仰着头吐出一口烟,像是松了一口气。

然后接着说,这样呢,虽然折腾一点,但是保险。团聚移民是百分之百批,洋人对这个特在意,不让夫妻团聚那是违反人道主义,违反他们的信仰,要遭上帝天打雷劈的。

我被他气乐了。

我说,你别现在百分之百,到时候又整出一出。

他说,要不你们先考虑考虑吧。

 

回家的地铁上,路小娟故作轻松,不停地指着外面的灯箱广告牌让我看这看那,这次我反倒没了情绪。我对移民不是特别有热情,办成办不成我都不难过。但是现在要让我一个人去那个完全陌生的国家,我心里真没底。另外一方面,如果现在结婚一起申请,风险我倒不在乎,办不下来拉倒,可是结婚,虽然我很爱路小娟,我以前从来没想过。

 

睡觉前她主动过来搂着我,吻我的肩膀,吻我的脖子。我心里莫名地起了思念,仿佛我们即将分离,刺骨的思念淹没我,仿佛我即将失去她。我把她搂紧,吻她,仍不满足,我渴望跟她融为一体。

终于精疲力尽,她枕着我的胳膊,我跟她说,我们结婚吧。

 

我打电话回家,我妈接的电话。我告诉他我打算结婚。电话那边沉默了一阵子,说,曲浩,你真的想好了吗?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妈,我想好了。

路小娟给他爸妈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边上。他们讲上海话,我在上海待了一年多,已经能听懂个大概。好像没有什么波折,他爸妈答应得很爽快。

 

过了几天,我爸说他们两个人要来上海旅游,顺便看看我。

路小娟紧张得不得了。我说,他们是我爸妈,你也不是第一次见。她说,这次不一样,宝贝儿子要嫁人了。

去火车站之前,路小娟特意打扮了一番,在我们那个狭小的卫生间里花了半个小时化妆,临出门的时候忽然问我,我打扮得这么漂亮你妈会不会觉得我在家是个不干活的花瓶?我说不可能,你一看就是会干活的花瓶。

见面的时候,路小娟一口一个叔叔阿姨,问路上累不累。

我帮他们把两个皮箱拎上来。房子很小,四个人站在屋里一下子转不开身了。我妈四处打量,连洗手间也没放过。路小娟紧张地看看我。我们刚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把家里彻底打扫过一遍。

他们在我们的二手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我说我在旁边的旅馆订了房间,我们先出去吃个饭。我爸掏出手机说,不用了,我都安排好了,说完打了一个电话。听上去有人会开车来接。

原来我爸来之前早就跟上海的朋友打了招呼,安排好了一切。他们住在我们省驻沪办事处的招待所,对方还专门指派了一名司机和一辆桑塔纳两千供他们这几天用。

我和路小娟请了三天假,打算陪他们转转。第一天我们去了外滩。我7岁的时候同爸妈来过一次上海,在外滩照了一张合影。这次我爸又找到了当初那个地方,一家四口照了一张全家福。

后面两天他们没要我们陪,说不耽误我们年轻人的工作。

走的时候,我爸单独跟我谈了一次。说路小娟是个有上进心的姑娘,你不要太吊儿郎当。叹了一口气,又说,也怪我当初耽误了你。我知道我爸在想什么,连忙打断他。

我爸把结婚登记表寄给我们,说他会帮我们办手续,省得我们请假回家。我妈叮嘱我们照结婚照一定要穿红衣服。其实就是一张大二寸的小相片,我们还是找了一家影楼。老板娘知道我们是照结婚照,很郑重,专门让他们的首席摄影师过来给我们拍。女店员都夸路小娟长得漂亮,问我是怎么骗到手的,又说拍婚纱照的时候一定要再来。

我们去中介交我们的婚姻关系公证书,依旧是上回劝我们先不要结婚的中年男人接待我们。他很郑重地跟我们俩分别握手,祝福我们。还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好福气,去了异国他乡更要好好爱护她啊。我眼眶有点湿润,他笑着给我递烟,说,小伙子这么重感情啊。